愿被你愛

蓋·埃德溫的《愿被你愛》（2015）中的莫妮卡·貝魯奇飾演的蘇菲伯納托，形似時光的囚徒，在所扮演的角色與現實生活之間，無法平衡，而陷入虛虛實實的泥潭之中，不能自拔。從巴黎飛到蒙特利爾，三年未見的兒子托馬斯沒來接機，只有相伴10年的男友羅伯特。蘇菲正要參與羅伯特執導拍攝的一部影片。

按蘇菲所說，影片已拍了20年，片中角色猶如她自己，恰好她兒子托馬斯即將20歲。影片開頭即是夜間的一個大巴站臺，托馬斯正在候車，一個年輕女人抱著小寶寶走過來，停了一下，然后，笑著說你幫我抱下他。托馬斯接過小寶寶的那一剎那，女人猛地沖向迎面而來的卡車。頓時懵了的托馬斯完全嚇傻。等警察及急救中心的救護車過來，他才緩過味來。救助人員要從他手中抱過小寶寶，他還不愿意。他完全沉浸于這猝不及防的意外之中。

同時，作為救護人員的皮埃爾和胖子本，夜夜如是，只要有人打急救電話97919，他們就得立馬出動。晝夜顛倒，處于一種無我的狀態。影片呈現的這兩條線，開始有點兒讓我覺得頗為蹊蹺，兩撥不相干的人，就因為開始的一場意外，便非要交織于一起，是否有點生拉硬拽，這本是影片敘事的大忌，等于兩頭顧不著，都不討好。

我的存疑，當然只是止于存疑。影片精雕細刻，但絕不僵化。通過這兩群人的對比，活化每一個角色的個性、人生及心理軌跡，讓影片變得動能十足，積蓄了力量，便能厚積薄發。

首要的一條，自然是蘇菲跟他同性戀兒子托馬斯的關系。那件事故后，無以開解的托馬斯來到男友馬蒂厄住處，發現他已有了新的男友。馬蒂厄依然熱情地邀尷尬的他進屋，竟玩起了“鏘鏘三人行”。

托馬斯離開后，見到了正在拍戲的母親。母親說他不要對羅伯特如此冷淡。兒子說他又不是我的父親。這是明線，托馬斯提出了一個問題。羅伯特不是父親，那誰是呢。影片的生趣慢慢顯現。

接著，蘇菲先是關心下兒子，問他跟男友關系如何。他說男生在一起，沒有訣竅。這從中看出托馬斯已從心理上徹底斷絕了跟馬蒂厄的情感關系。作為母親，當然更關心的還是母子之間的關系。她怪罪兒子總是跟她有意保持距離，傷心地說我有那么壞嗎。他說那是你的選擇，你今天穿著像棵圣誕樹。臺詞異常凝煉，能看出其中的火藥味。她選擇了什么，從始至終，他的生身母親選擇了什么。這種怪罪，自然為后面的敘事作了必要的鋪墊。

這天，正好就是托馬斯20歲的生日，母親為他在星級酒店，舉辦了豪華的生日盛宴。這讓兒子很不習慣，也很不舒服。母親的心意當然是想兒子高興。但她流于形式，而非實質。她特地走到臺上，為兒子獻唱了一首感情真摯的歌。她說在懷孕時，經常唱這首歌，看來胎教蠻好，卻沒能打動兒子冰封的內心。

當她走下臺，拿出禮品貨，送給兒子，他打開之時，是一個紙條，卻激起了他的憤怒。他質問地說，1994年，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的父親到底是誰。說完，他便離開了。這讓大庭廣眾之下的她頗為難堪。

另一條線，急救醫護人員，各色堵塞的內心，找不到出口，卻要夜夜做好本職工作，完全沒有了自己。皮埃爾跟酒吧女老板的情人關系，讓他心生疲憊，草草告終。看似大頭蝦的本，只知道貪食，沒心沒肺的樣子，卻郁悶難消。瑪麗的老公已去世，卻為多年前跟老公做愛，而讓兒子溺水的事故，揪心不已。

瑪麗說過像我們這樣，每夜靠工作、性和酒精，就可打發一晚。但疼痛總是會壟斷我們的身心。女同事值夜班無聊之際，跟老公打起情愛電話，控制不住地自摸，被瑪麗不經意看到，笑談一句高潮還沒過吧。

凡此種種，都凸現了非常態工作下的人生窘境和不堪。但只要急救電話一來，他們便要出發，瑪麗她們就要在門口做好準備迎接。這次迎接的，卻是迎頭撞上的托馬斯，本來他們是要去急救別人，卻因托馬斯的突然出現，避之不及，撞倒在別的車上，皮埃爾和本都受了傷。但顧不了那么多，他們忍著疼痛，緊急送托馬斯急救。

另一頭的蘇菲打兒子電話無人接聽，恰好羅伯特過來，電話棄之一旁，有情人豈能辜負這樣的浪漫夜。之后，瑪麗打她的電話，也就無法接通。

第二天，當羅伯特告知她此事時，她完全癱軟了，匆匆來到醫。瑪麗告訴她還在心內科急救。蘇菲慢慢缷下妝容，目光呆滯。這種憂心如焚的等待，混合著懊悔、自責和無奈。當她看到了皮埃爾，怒不可遏的她，起身指責他造成了這場事故。皮埃爾平靜地說我沒看到他，這是一場意外。但那是我的兒子。

被情緒掌控的人，是沒法講理的。這便是多重的人性。之前，瑪麗還提醒皮埃爾，讓他離開，并心疼地說你該去包扎，否則會造成腦震蕩。他沮喪地說誰在乎呢。我在乎。這讓他感到溫暖，原來幸福就在身邊，他渾然不知。這才讓他有勇氣去面對一切。

兒子還在手術之中。蘇菲的心寒低至冰點。她怪罪羅伯特讓她出演這個讓她討厭的角色，是的，你就是希望看到我的脆弱和陷入危險。他說這不是你的錯。但她說如果他死了，我不會原諒你的，我再也無法飾演那個女人了。其實她演的就是她自己。這不用演，正在發生著。

當然，蘇菲在公園，約見了瑪麗，并通過瑪麗向皮埃爾道歉，說錯怪了他。她說，感謝你們，治好了他的畸形心臟病，我一直以為他是哮喘。瑪麗說我也將去看望我的兒子，真慶幸你的兒子還活著，祝你好運！

蘇菲終于來到了兒子的病房。她攥著兒子的手，說對不起，你并不是愛的結晶，因為20年前，他并不想要你，反而給了一大筆錢就要打發我去做掉，當我躺在手術病床上，醫生準備動手時，我打了退堂鼓，我想要你，這樣，才有了你，我不是一個好母親。

兒子聽到不啻一聲驚雷，讓他剛做了的心臟復蘇再起波瀾，嚇得蘇菲嚎啕大哭。這形似囚徒的人生，如何是好。幸而兒子平安無事。

影片最后，輪椅上的托馬斯被人推到攝影棚，觀看母親表演的角色，正是小寶寶誕生那一刻的喜悅交織著忐忑，羅伯特轉身看著托馬斯注視臺上母親的表情，似乎有了融通的理解和信任。

愿你被愛，這是雙關語。你會被愛，愛你所愛。這既牽扯母子關系，也涉及片中各色人的愛情。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幽幽表達，都不只是單一的情感，注定是復合的人情冷暖。因而影片著力于兩條線的明暗交叉，確是費了一番心思，如此繁復關聯，卻能清晰表達，可見影片的良苦用心。深入才能淺出，同樣，拙入也才能明出。大巧若拙，總比投機取巧要好。

加拿大魁北克法語區，這二十多年拍了不少有品質的法語電影，這與傳統的加拿大電影形成了一個有趣的逗比。至少當我們說道加拿大電影時，不只是有《色情酒店》《撞車》和《絞死人的花園》，還有《夜間動物園》《萊奧洛》《妮可的睡眠》等這樣的法語電影。這當然有法國電影人的情有獨衷。

加拿大廣袤的荒原，給了他們施展的天地。這其中，更得益于讓-克勞德·洛宗（1954-1997）這位早逝的天才。《夜間動物園》《萊奧洛》就出自于他的手筆。揪心的是，他于1997年一次飛機意外中不幸去世。無疑他對于加拿大的法語電影做出了特殊性的貢獻。

將近二十年，我時常想起他，想起《萊奧洛》中那無可比擬的魔幻色彩，讓人無法忘懷，又慨嘆生命的無常和奇詭。享受光影是一個發現的旅程，不要非要等到哪位名導溘然離世，才讓我們想起他。這有賴于我們平時的專注、耐心和挖掘，如同《愿被你愛》這部片名。千千萬萬的電影就擺在那，他們或已塵封的太久，或遭人埋汰不而被待見，甚至完全被遺忘，這些遺珠比比皆是，并非聳言。

當《獵人之夜》被發現時，導演已去世，當好萊塢三十年代的禁片重見天日時，已是幾十年后的事，直至前些年，當我看到這些禁片時，仍為之觸動，這些美妙的光影，是怎樣的被生生地冷落于一旁，也許一場火災、一場洪水或一場地震，便足可毀滅他們。想想，這是多么可怕的事。也許會說人都沒了，那些又有什么用。當然，人是最寶貴的，但這些閃耀著人類智慧光芒的作品，同樣是人類的精神家園，也是人活著的孜孜所向的價值所在。

2016、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