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影忍者 疾風傳國語

日本的文化產業實在堪稱奇跡，身為美國的半殖民地，卻在動畫這一細分領域擁有足以輸出宗主國的優勢，是少數能在西方價值觀框架中未被完全同化而能發出些許獨立聲音的亞洲作品。火影忍者正是這一現象的代表之一：其在世界范圍內的火熱甚至超越本國，在通俗大眾領域對西方的影響反而超過以嘲諷山姆大叔為己任的法國動畫。而與龍珠、灌籃高手、海賊王、死神等其它少年漫畫相比，火影忍者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是一部非常“日本”的作品，有意無意間，這部作品反映了不少屬于東瀛人的獨有元素，來自島國延續千百年之久的舊日文明。

1 何為成功？集體主義的成就觀

火影本質是一部典型的Jump系作品，作為最成功的少年漫畫期刊，該雜志的關鍵詞“努力”、“友情”、“勝利”也同樣可以描述火影忍者，分別強調個人成長、社會關系、與社會成就。而主流的美式好萊塢文化，其劇本的必備要素是普通人“自我成長”“建立或修補關系”從而“改變現實”，同樣是關注成長、關系與成就，似乎相差不多，只是前者注重友誼而后者關注愛情與家庭，但實際上，兩者在對“關系”與“成就”的解讀上有很大不同。

美式人物對社會關系的追求僅到核心家庭層次——主人公取得成就的同時，他的社會關系通常只包括愛情與親情：成功與女主角接吻，或修復與父母、兄弟、兒女的隔閡就算圓滿結局。而日式人物不一樣，有時除了自己和家人，你的成就還需要得到集體的評價——這在火影忍者中表現得極為突出，鳴人想要成功只是變強是不夠的，還需要獲得全村人的認同，而實力強大卻只關注個人或小家庭的人，如帶土、斑和洗白前的佐助，都是悲慘的反面角色。

換言之，美國人與日本人對集體的依賴程度是不同的：在美國，你只要有成就且不危害社會就是個成功人士；而在日本，你除了成就和能力外，還需要同集體走得足夠近，否則就是一個被人警惕的“追尋力量”之人，隨時可能被打到集體的對立面——這就是火影忍者所宣揚的價值觀：個人成就需要受到集體的評價與制約，與美式的自由主義有很大區別。

美式的個人主義要求自己對自己負責，獨自奮斗，共同成功，不需要對集體負責，奮斗的動機也是出于相對個人的愿望；而日式集體主義則不一樣，個人的意義深深嵌入集體之中，沒有集體，個人的存在也毫無價值。我們可以發現，火影中凡是正派人物都是集體主義者，他們變強的動機也大都是集體相關的，從鳴人的“讓所有人都認同我”、到阿斯瑪鹿丸的“為了下一代”再到歷代火影的“守護木葉”、“村里人都是我家人”和宇智波鼬的“在黑暗中守護木葉”，這些人物的人生意義都和集體的價值緊密相關。而以變得更強、探索忍術奧秘、賺錢乃至研究藝術等個人主義目標為動機的人物則大都是反派，如飛段、角都、大蛇丸、赤砂蝎、迪達拉，這些人都對所處的集體情感淡漠，下場也同樣凄慘。將集體主義觀念抬到至高無上的位置，這就是火影忍者的突出特色。

而西方個人主義文化中集體是缺位的，民眾通常是背景板，政府等權威機構則是阻礙主角之人。好萊塢英雄可能會對鳴人需要全村人認同的想法感到困惑：他們就是一群路人背景，怎么想關你何事啊？因為與日本人害怕被集體拋棄不同，美國人最深的恐懼是被集體淹沒，變得不再與眾不同。即使是車間工人，也希望自己能be different。所以好萊塢作品常給群眾與政府降智，突出主角的獨一無二，滿足大眾的英雄夢。

當然，鳴人在作品中如神一般的戰斗力本質上和開掛的好萊塢主角沒什么區別，他打倒最終Boss其實也靠的是天生血統和村上層給的各種資源，和村子大眾沒什么關系。但他仍然要時時刻刻把“大家的力量”之類的詞放在嘴邊，因為這就是火影中的政治正確，不牢牢跟緊可是會吃虧的。

2 何者統治？威權主義的權力結構

火影中的時代感十分曖昧，是一個有現代氣息而又殘留有大量封建特色的戰國割據之世，而占據多數篇幅的權力組織則是忍者生活的忍村。

與看似文明平等的外表不同，忍村的權力結構是高度威權主義的開明專制，享有極高獨立性，只在名義上受著大名的制約。這點恰恰體現在了對火影的定義中。

成功的火影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實力，火影就是村里最強的忍者，這是從第一集開始就不斷被強化的論點；二是道德義務，火影必然為“保護木葉”而生，永遠認為“村里所有人都是我的家人”，從伊魯卡的回憶，三四代火影的臨終之言都有體現。

然而，這句“村里所有人都是我的家人”的火影口頭禪，卻透露了另一個隱含事實：

“我是你們所有人的家長。”

家長制的特點是什么？認為子女不具備和成人一樣的能力，需要管束和教育，家長可以疾言厲色，但動機一定是為了子女好，家長也可以和聲細語，征詢子女的意見，但絕不代表兩者間有平等關系，也不會受子女實質性的制約。在決策中，除了其他上層寡頭與實權人物外，絕對找不到制約火影權力的制度性障礙。

而另一方面，子女也對家長極度忠誠服從，以至于出現許多讓人難以理解的現象。如日向日足因為正當防衛擊殺云隱首領，而讓弟弟自殺以平息戰端，而同意這一策略的恰恰是日足兄弟的家人——第三代火影，目的是為顧全大局保護木葉；同樣，鼬在團藏的慫恿下清洗了自己“被逼謀反未遂”的全族（除佐助），目的也是為了防止戰端，保護木葉，并被美名為“火影思維”——這真是名副其實，鼬的邏輯和三代處理日向事件時如出一轍，認為為了守護木葉的更多家人，犧牲一部分家人是痛苦但符合大義的決定。鼬與日足，雖然是集體的直接犧牲品，卻仍然對這個加害自身的集體十分忠誠，一如未成年子女對父母的依附。

而在其上更進一步的，則是將服從威權解釋為追求自由。替代哥哥而死的日向日差表示過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自由選擇，因為他主動選擇為哥哥而死，而非服從宗家命令。可多年后，日向的族內奴隸制并沒有解除，他的兒子也已類似的方式死去。這兩個案例從個人角度上或許催人淚下，但從探討權力關系的普遍視角看則非常險惡：奴隸主不再告訴你為主人而死是奴隸的義務，而誘導你認為這是一種道德崇高且自由自主的行為，是實現人生價值的唯一方式，一如過勞死的員工表示“我雖然天天加班無工資無保障，但我不是為了給老板買凱迪拉克而加班，我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而加班而死啊。”這種要靠自我覺悟才能獲得的自由，怎么看都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木葉的首腦具有怎樣的行為準則？作為家長的火影會守護每一位家人，但前提是這位家人的存在不會妨害到其他家人的利益，只要能造福更多的家人，犧牲部分家人是可行的。這與西方民主政治有著截然不同的假設：西方主流政治觀點認為集體是保障個人利益的工具，個人可以因為自身天賦的權利而拋棄集體；而日本人則認為個人是保障集體權益的工具，為了集體的利益可以犧牲個人。以集體服務個人，還是以個人服務集體，這是種差異在集體主義極端強大的日本分明明顯。

回到制度上來，我一直覺得木葉村倘若在世間有原型，應該就是新加坡了。一代目李光耀在亂世中興建城市，縱橫捭闔，開創了繁榮安寧的國度，他后代的治理的合法性同樣來自能力與倫理：李光耀及其繼承人都毫不掩飾地炫耀自己在智商和教育上的優勢，名牌大學的硬核專業與學位，一如火影是村里最強的忍者；而事無巨細，極度威權話的管理體系也一如火影眾人家長的位置。只是李政權至少在表面上絕沒有木葉的諸多黑點，這或許反映了作者駕馭能力的不足：在一部弘揚集體主義價值觀的作品中，集體反而顯得邪惡而反復無常。我們可以看到三代讓日差自殺送死僅僅是因為受到云隱的開戰威脅，又縱容團藏把宇智波的數十名人逼反殺盡，而在生命終結時依然能堂堂正正地說出村里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家人，讓人很難對如此行徑的木葉心生好感。

3 何為人生：生命之輕與自戕之重

基督教傳統中自殺是件罪過，也成了西方人心安理得投降的理由。但在二戰中他們疑惑地發現日本人不僅虐俘殺俘，自己被俘時也會尋死覓活，要自殺盡忠。直到現在，從封建文化中解脫出來的日本人依舊自殺率高居不下，僅排在幾個氣候陰郁不見天日的北歐國家之后。而“自殺”這一意象同樣也體現在了火影忍者這部作品中。

舍生取義的文化淵源自中國儒家，但在日本發展成了無比崇高的自殺崇拜。日本人認為自殺價值有三：一為審美，生命的凋謝有如櫻花之落，凄美壯麗；二為凈罪，自殺可以洗刷恥辱和生前罪孽，為生前親朋好友帶來益處；三是勸誡，自殺可以讓他人內疚，強迫其接受自己的觀點，一如中國的“武死戰，文死諫”；其四是逃避，即當面臨義理忠孝之間的矛盾無法兩全時，以自殺展現自己的態度。所以在二戰中日軍配備的醫療力量在同水平國家中最低，一旦負傷，還會有上級和同事三天兩頭勸人切腹：因為傷員是集體的負擔和恥辱，切腹者則是光輝烈士，不但生前的不是一筆勾銷，更能為集體增光，何樂不為呢？

而在火影忍者中，自殺文化的前兩項以隱晦的方式呈現：自殺行為使好人的形象更為光輝，使壞人得“凈罪”而洗白。這里的自殺行為不是指表面的切腹，而是角色自愿迎接死亡的行為，仔細算來，在火影中簡直數不勝數。

好人陣營中，日向日差父子為保護宗家或親人而自愿死亡，三代施展尸鬼封印而死，自來也在明明可以生還的情況下選擇以死換來一個在劇情中并沒起到什么作用的情報，四代在三代等高手建在的情況下選擇自殺封印一半的九尾而死，凜為保護木葉不受體內尾獸禍害主動選擇被卡卡西殺死。而這些人中即使是十幾歲的青少年，面臨死亡是完全想不到逃命，而是主動赴死，依稀可見自殺文化的殘存之影。除此以外，第一部中秋道丁次與日向寧次選擇的搏命打法、凱使出的八門遁甲，雖然當時并未身死，其死亡意象也同樣滿足以下條件——義無反顧地接受死亡與凄美壯烈的氛圍和意象，更突出了這體現了自殺的審美功能，尤其是秋道丁次由死肥宅化蛹成蝶的反差，更是日本人心目中轟烈之死直觀、典型的體現。

而反派陣營中，首度出場的白與再不斬都是死于廣義的自殺，再不斬的行為尤為明確，其后赤砂蝎的變相自殺、長門為復活眾人而死、帶土保護卡卡西而死也是明知必死而實行的自殺行為。通過自殺，這些人都或多或少得到洗白，體現了自殺的凈罪功能。

而除自殺外，殺死自身的家人也在日本深有文化淵源，即先殺家人再自戕的“一家心中”。但相比日式自殺，火影中的宇智波滅族事件更像向統治階級表忠心的中式殺親行為，即認為自身所捍衛的榮譽與主君利益遠比家人的性命更重要，如吳起殺妻求仕，劉安殺妻取肉款待劉備，而《花關索》中甚至有殺家人作為投名狀的橋段：桃園結義時，劉備表示你們二人都有家小，如何能和一同干大事？關羽當即表示要殺了自己家小，還好張飛阻止——哥哥你自己如何下得了手，還是哥哥殺我家小，我殺哥哥家小更為妥當。宇智波鼬的清洗行動也是一樣，不過他效忠的對象是全體木葉人民而非主君，具備火影思維的他深知——為了更多“家人”的利益，犧牲一部分“家人”是正確的抉擇。

所以火影忍者中，自殺行為就是將壞人變成好人，好人變成圣人的神奇魔術，也是能創造凄美壯烈氛圍，更多集中于自殺的審美與凈罪功能。但相對野蠻的勸誡功能沒有出現，而以逃避為功能的自殺只有一例，及卡卡西的父親白牙，因無法平衡逃避任務與人情的沖突而自殺。而這些燦爛的死亡畫面背后，正是陰魂不散的自殺亞文化在新時代的延續與殘存。

4 所思為何：令人窒息的意志一統

我一直認為火影忍者是一部對異端思想容忍度很低的作品。在體現在所有正派角色都得信仰以火之意志為代表的集體主義普適價值觀：為了村子，為了同伴，為了原諒，一切OK；如果為了自己，有了復仇，抱歉，你得接受思想改造了！

而這一過程集中體現在鳴人與佐助兩位主角的生命軌跡上，即身為布道者的鳴人堅持不懈地傳播火之意志的福音，最終讓異教徒佐助皈依的故事。

鳴人是個天生的集體主義者，對集體歸屬感有著極為強烈的渴望。但他不僅身體力行，還喜歡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他人：我信火之意志，所以你也得信火之意志，我信同伴，你也得信同伴，你不聽我的話，我就一直追著你。由于虔誠的信仰，布道者鳴人得到了天啟，獲得了正義之神因陀羅的轉世的神跡。

而扮演撒旦角色的佐助則慘得多，他的祖上與家人的悲慘遭遇，木葉大有責任在身，但他非但清算失敗，還被鳴人洗腦成了火之意志的忠實信徒。而帶土、長門更是無力抵御圣子鳴人的強力福音攻勢，紛紛拜倒在神跡之下。最終全劇只有一種思想，一種價值觀，就是珍惜同伴、守護存在的火之意志普適價值，不僅是鳴人佐助，就是鹿丸、小李、寧次、井野和無數路人，他們也共享著這一套價值觀，簡直就像批量生產的NPC，不過是排列組合生成了不同的皮膚、口頭禪、人設、技能。真是一個細思極恐的世界。

我個人并不反火之意志，但讓我不舒服的是看不到其它觀點的存在而一片死寂的世界。火之意志是一種崇尚奉獻的大局意識，一種真正的”大義“，但多少有點自由主義理想的我卻認為大義不該是大多數人的追求，世俗的欲望與人性才是人類的可貴之處所在。歷史中有諸多拋棄大義，肆意妄為的人，如倒行逆施，終報父兄之仇，被司馬遷贊為“舍小義，雪大恥”的伍子胥，有為知己報仇，筑擊秦始皇的盲目音樂家的高漸離，這些才是真正有血有肉，值得一看的人生，而非用于宗教說教、一板一眼的蛋彩畫。看一群道德完人轉化異教徒，真是件非常無趣的事。

5 結語

所以，火影忍者這部作品的“日本”之處在于何處？集體主義的成就觀，家長式的威權政治，籠罩全局的自殺亞文化與高度統一的群體思想。盡管能看出作者的主觀努力，但我認為火影在思想領域更多展現了日本傳統文化的黑暗面，但作者非但沒有對其進行批判，反而試圖用武斷的說教以強求自洽，更增加了這部作品的荒謬與割裂感。而這一問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疾風傳部分向黑暗青年向轉向的失當與作者在劇情上的筆力不足：脫離了第一部以青少年同齡對手為主線的微觀環境后，人物塑造和劇情安排都日漸無力，更別說能在思想深度上有所沉淀了。

那火影忍者的貢獻之處何在？我個人認為其更多體現在對少年漫畫元素的補充與完善。火影的早期設定，如同齡對手與宿敵、導師與機緣、以考試或錦標賽形式引入大量角色和戰斗、乃至血緣開發都非其原創，但該作品卻在復雜戰斗元素與設定上有極大創新，并且貢獻了精彩的戰斗分鏡，在甲賀忍法帖的基礎上，進一步豐富了忍者文化。這和許多表現元素一起，形成了這部作品辨識度極高的特色，也鑄就了其輝煌的商業成功。畢竟，優秀的文化產品還是要靠故事與元素作為輸出主力，在強勁時尚的包裝下，其內核的些許陳腐與落后之處倒也沒那么重要了——隨著時代潮流的滾滾推進，舊日本文明的野蠻兇悍之處也早已淪為商業運作的獵奇點綴與讀者的無聊消遣，而享受這一切的我們也希望這些殘忍瘋狂的故事能被永遠留在虛構之中，不要有再重歸現實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