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播放記錄
視頻
一封寫給記者的情書,發生在一家美國報紙的前哨,位于一座虛構的20世紀法國城市,使“法國快訊雜志”上發表的一系列故事栩栩如生。
《法蘭西特派》電影劇本
文/〔美國〕韋斯·安德森
譯/吉曉倩
訃聞
插入鏡頭:報紙周日雜志增刊訃告版的校樣(剛下印刷機,帶著裁切線和套準標記)。一幅線描勾勒出一個傾側的墨水瓶,溢出一汪墨水。
標題:追思
“主編,享年75歲”
作者:編輯部成員
插入鏡頭:漫畫,一個高大、謝頂、敦實的眼鏡男,耳朵上夾著一支鉛筆。圖片說明:“小阿瑟·霍維策。報社老板之子,本刊創始人。(生年:1900;卒年:1975)”
外景,街角,白天
布滿塵垢的(一如這座法國城市的每一棟建筑立面)磚石結構五層樓,里面是公寓和辦公室。樓棟朝向稍稍偏向一邊。一個焊接的金屬標牌橫跨頂層樓面,上面寫著“《法蘭西特派》(《自由報,堪薩斯晚報》)”。下方的街道上:雜志的發貨區,比鄰一個狹小熱鬧的酒館,“雜志便利店酒吧”霓虹燈牌懸掛在條紋遮陽篷上。地鐵站:印刷區。
一個聲音(美國口音,女性,學院派)開始說話——
編輯人員(旁白):它開始于一個假期。
(切至)
一個餐盤擺放在圓轉盤上。時左時右、忽前忽后地挪動,很快就填滿了:一個小咖啡杯、小壺咖啡、奶壺里的熱牛奶;半瓶冰過的白葡萄酒,凝著水珠;深紅色雞尾酒,酒杯深約一指;矮腳玻璃杯里的琥珀色開胃酒;一小杯近乎黑色的餐后助消化酒(里面打入一個雞蛋,加少許辣醬,再把一個盛在半邊貝殼里的生牡蠣小心翼翼地滑進去);小杯巧克力圣代;瓶裝可樂;一盒香煙、一盒火柴;一小杯水,丟進一顆泡騰片,咝咝冒泡。
編輯人員(旁白):大一新生小阿瑟·霍維策,渴望逃離美國中西部大平原上的光明未來,說服父親(《自由報·堪薩斯晚報》的所有者)資助他橫跨大西洋,做一番游歷,借此來試手家族生意,炮制系列游記專欄,刊發在周日的《野餐》雜志上,供當地讀者閱讀。
托盤被端起來,玻璃杯叮當作響,但一個身穿黑馬甲、系著白色長圍裙的訓練有素的侍者伸展手臂,托著杯盤,迅速而穩定地離開了攝影機的視野。
外景,后院,白天
同一棟建筑的庭院。一個紙板屋;一個煤倉;一捆捆木漿紙;一堆果皮、面包皮;還有一群身穿斗篷和短褲、頭戴帽子的中二少年,他們吃著壓扁的閃電泡芙,用氣球桿去戳一個睡覺的流浪漢。咖啡館的后門砰的一聲打開了,男孩們四散,那位侍者走了出來。在一個端端正正的寬幅畫面里,他快步上樓(經過了三截樓梯、兩段步道和一架梯子),此時訃聞繼續——
編輯人員(旁白):此后十年間,他組建了一支團隊,成員是他那個時代最優秀的國外定居記者,并將《野餐》變成了《法蘭西特派》:一份紀實周刊,報道的主題是世界政治、藝術(無論雅俗)、時尚、美食/美酒以及發生在遙遠國度的形形色色令人們感興趣的故事。他把這個世界帶到了堪薩斯。
外景,邊門樓梯,白天
頂樓的樓梯平臺。門上的釘子懸著一塊硬紙板“安靜!作家在寫作”。侍者拉開鏈鎖,背過身去用屁股撞開門,倒退著進去,放下蘇打水,隨后踢了一腳,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編輯人員(旁白):為他撰稿的作家的大名,印在美國所有正規圖書館藏書的書脊上。
蒙太奇:辦公室里,藝術書籍和剪報堆積如山,墻壁從上到下用圖釘釘滿了現代藝術的明信片。一個看不見的女人把睡衣搭在梳妝臺上。
編輯人員(旁白):貝倫森。
辦公室里整整齊齊地擺滿了雨鞋、手杖、帽子、雨衣、靴子、照相機、雙筒望遠鏡、筆記本、地圖,還有一輛顛倒放置的自行車,輪胎漏氣。一個男人站在腳凳上,半邊身體探出畫面之外,在一個儲藏柜的頂部翻找著什么東西。
編輯人員(旁白):薩澤拉克。
一間斯巴達式簡樸清苦的白色辦公室,只有一張松木桌和一把橡木椅。一個女人坐著,背對鏡頭抽煙。
編輯人員(旁白):克雷門茨。
一間裝飾過度的辦公室,色彩堆疊,猩紅、淺紫加黃綠。大理石雕像:阿多尼斯的軀干。一雙穿著帆布便鞋的腳入鏡,從印花棉布長沙發一端伸出來。
編輯人員(旁白):羅巴克·賴特。
在新聞室:一位前橄欖球四分衛卷起襯衫袖子,把帽檐往后推,右手拿筆,用常規的書寫字跡校改稿件,而左手每分鐘打出四十個單詞。
編輯人員(旁白):一位記者,被譽為當世手速最快的優質作家。
在檔案室:一個長著雀斑、身材瘦高的家伙,一邊吃餅干,一邊讀同義詞詞典,悠然自得。
編輯人員(旁白):一個從未完成過一篇文章,卻在各個房間興高采烈地晃悠了三十年的閑人。
在一個規整的花園里(群芳競艷,蔚為大觀):一個戴著墨鏡的高個子加爾各答人聆聽,點頭,用盲文板和鐵筆做筆記,一個十幾歲的女性記錄員在他耳邊低語。
編輯人員(旁白):一個不為人知的盲人作家,借助別人的眼睛寫作,卻可以入木三分。
在黑板前:一個頭發盤成圓髻的校對員在對句子做語法分析。(“他們不會注意到,在一塊破舊地毯的角落下方,有一張撕破的票根,可以憑此拿取一頂無人認領的禮帽,禮帽放在公交車站衣帽寄存處的架子上層,這個公交站位于一個平凡小鎮的郊醫,尼克森及其同伙就是在此處被捕的。”)
編輯人員(旁白):無可爭議的語法專家,大師級人物。
插入鏡頭:右手用畫筆勾勒左手的輪廓,然后添加寥寥幾筆,一只咯咯叫的時髦火雞躍然紙上。
編輯人員(旁白):封面插圖,出自赫米斯·瓊斯之手。
(切至)
一個頂著滿腦袋菊苣般卷發的小個子男人坐在繪圖桌前,飽含柔情地為自己筆下的圖畫添加羽毛。
編輯人員(旁白):小阿瑟對作家和藹可親是出了名的,但對雜志的其他工作人員就沒那么客氣了。
從旁路過的腳步聲突然停了下來,一根手指戳入鏡頭。
霍維策(畫外):哦,不。那是什么?我要的是火雞。填滿餡料,烤足火候!擺在餐桌上,所有配菜一樣不缺,有朝圣者,還有……
(切至)
一名會計師用加法機處理收據。一個失焦的人影,跪來跪去,在畫面前景來回穿插。
編輯人員(旁白):他的財務管理體系錯綜復雜但切實好用。
霍維策:隨后十五年里,每周支付她一百五十法郎,從每字五美分的稿費里抵扣,還要再扣除開支。
(切至)
一扇門,門上的窗戶結了霜。門上寫著:主編。一個站立的身影在傾聽一個坐著的身影說話。
編輯人員(旁白):關于文學,他重復最多次的建議(也許純屬杜撰)就是——
霍維策:盡量讓它聽起來像是你有意這么寫的。
外景,市政廳,白天
一幢安妮女王風格宅邸,坐落在美國中西部一座老城最好的街道上。門前停著一輛七十年代中期的靈車,一位身著制服的司機等候在靈車旁。
編輯人員(旁白):離開五十年后,他重返自由城,是要歸葬于斯,當時該雜志在五十個國家己經有了超過五十萬訂戶。
(切至)
客廳里擺放著一口打開的棺材。里面:一個用繩索整整齊齊捆好的籃子、一臺便攜式打字機、厚厚一疊白紙,還有一具尸體(年近八旬、高大、謝頂、敦實、戴著眼鏡)。
編輯人員(旁白):在他的身邊埋著一個帶蓋柳條籃,里面裝著無數的別針、證章和最高級別的官方引用,還有一臺打字機和一疊打字紙。
外景,大草原公墓,白天
一處偏遠的墓地,冬日,薄暮時分。灰白的天空,灰白的泥土。一臺兩沖程挖掘機調節油門,活塞砰砰作響,在冰凍的地面上刮來刮去。
編輯人員(旁白):他接受了屬于一名編輯的葬禮。
(切至)
一條長長的走廊。攝影機跟隨手托點心盤的侍者,逐個房間依次尋找。所有的辦公桌前都空無一人。
編輯人員(旁白):他在遺囑中規定,在他身故后,立即,原文如下——
插入鏡頭:一份標有“臨終遺囑”字樣的法律文件。紙張邊緣點綴著用藍色鉛筆寫下的編輯評論、更正以及“保留不刪”標記(每條都標有小阿瑟·霍維策的姓名首字母“A.H.Jr”)。(例如:“比清理更好:清盤。”霍維策親自解說這個鏡頭)
霍維策(旁白):編輯部人員解散,資產清盤;編輯部辦公室將被騰空出售;工作人員會獲得豐厚的獎金并解除合約;雜志將永久停刊。
(切至)
一摞雜志用細繩捆在一起,砰的一聲丟在人行道上。報刊經銷商撿起這摞雜志,把寫有“最后一期”的標牌用夾子掛在報刊亭的窗口。封面圖:傾側的墨水瓶,現在己經補上了色彩。下方的標題:1925—1975。
編輯人員(旁白):因此,這位出版人的訃聞也充當了這份出版物的訃聞。(當然,對所有訂閱雜志的讀者,尚未到手的刊物,將按比例退款。)
內景,編輯部,白天
一面墻上:一張被太陽曬得褪色的堪薩斯州地圖。另一面墻上:尚未完成印制的雜志的模擬樣刊,有目錄表格和標示文章、作者、頁碼、進度的卡片。辦公桌前:校對員皺著眉頭翻閱手稿,穿著長筒絲襪的腿像鐘擺一樣晃來晃去。沙發上:文章編輯和法律顧問在輕聲交談,搖著頭,標注排版毛條。角落里:歡樂派作家,一邊吃著椒鹽餅干,一邊讀年鑒。
霍維策在他的辦公桌后面,雙臂交抱,陷入沉思,看起來和我們上一次見到他時(當時他躺在棺材里)并沒什么分別,雖說要年輕十歲,體重也要輕不少。
侍者小心翼翼地分發酒水單。
編輯人員(旁白):他的墓志銘來自安裝在他辦公室門上的刻制銘牌,逐字逐句,分毫不差。
一位學霸校友(羊毛開衫,新英格蘭口音)正在讀一本螺旋裝訂的筆記本,是有待編校的原稿。
校友:貝倫森的文章。《混凝土杰作》。
校對員(冷靜):三個懸垂分詞,兩個分隔式動詞不定式,僅第一句就有九個拼寫錯誤。
霍維策(反駁):有些是故意為之。
眾人交頭接耳。校友翻到下一頁。
校友:克雷門茨的報道。《宣言修訂記》。
故事編輯(郁悶):我們要求她寫兩千五百字,她交上來一萬四,還附帶腳注、尾注、術語表和兩篇后記。
霍維策(一錘定音):這是她最好的作品之一。
又是一陣低語。校友又翻了一頁。
校友:薩澤拉克?
法律顧問(沮喪):無法核實事實,他把所有的名字都改掉了,只寫流浪漢、皮條客和癮君子。
霍維策(著迷地):這些是他的子民。
第三輪竊竊私語。校友再次翻頁,停頓了一下,然后懷疑地問道——
校友:羅巴克·賴特怎么樣?
歡樂派作家(語氣鼓舞人心):他的門鎖上了,但我能聽到鑰匙咔嗒作響。
霍維策(堅定地):不要催他交稿。
房間里爆發出一陣紛擾:眾人七嘴八舌,語氣懊惱,抱怨不休。校友啜了一口可樂,直奔主題——
校友:問題是,把誰拿下?有一篇文章太長了,哪怕我們再印一份合刊也放不下,何況我們承擔不了這個成本。
房間里響起一陣唉聲嘆氣。霍維策拿起巧克力圣代,他果斷地四口吃光,然后喝下混合消化酒。敲門聲響了兩下,然后門被推開。一個送稿小弟把長著青春痘的臉探進了房間。
送稿小弟(拿著一張便條):霍維策先生,工頭傳話,一小時后開機印刷。
霍維策(立即說):你被解雇了。
送稿小弟(哽咽):真的嗎?
眼淚順著送稿小弟漲紅的臉頰滑落。霍維策繃著臉咆哮——
霍維策:別在我辦公室哭。
霍維策的食指斜刺半空,指向——
插入鏡頭:門上方有一塊刻制的銘牌“別哭”。
送稿小弟看到這個標志,費力地咽了口唾沫。他點點頭,退了出去。霍維策擺弄桌上的文稿。他手指輕叩桌面,十秒鐘后——
霍維策:縮小刊頭,砍幾份廣告,告訴工頭多囤些紙張。我一篇稿子都不下。
房間再次爆發騷動。霍維策走到墻邊,研究本期樣刊。他調整卡片/文章的順序。有點拿不準,又換回原樣。攝影機慢慢推近目錄,放大作者的名字。
編輯人員(旁白):都是好作家,他溺愛他們,哄騙他們,兇悍地保護他們。
霍維策看看在他身邊徘徊的侍者。
霍維策:你怎么看?
侍者聳了聳肩,對他來說這事一目了然。
侍者:我嗎?我會先朝薩澤拉克下手。
訃聞段落接近尾聲,霍維策思考這個建議。
編輯人員(旁白):這些都是他的人。
速寫本
插入鏡頭:城市版每周專欄的校樣。一幅線條畫勾勒出一個地鐵站的入口。
標題:“本地風情”欄目,《騎自行車的記者》;作者:赫布桑特·薩澤拉克。
(切至)
煙霧籠罩的城市上空,從制高點的視角望去,一輛帶有鞍袋和前車筐的旅行自行車支著腳撐立在那兒。車頭燈上架著一個硬板速寫本。鉛筆系在繩子上。
外景,公共廣場,白天
關閉的商店,關閉的窗戶,空蕩蕩的街道。一個聲音(語氣誠摯、活力十足、美國口音)開始說話——
薩澤拉克(旁白):星期一,無聊城如夢初覺。
水流從雨水管道出口的閥門涌出,沿著鶴卵石鋪就的溝槽流動,卷走了糖紙、彩紙屑和香煙頭。
薩澤拉克(旁白):混著鐵銹的水從清洗噴嘴的開口流到街上的排水溝里。
面包房上方的排氣管煙霧裊裊,一名疲憊的工人轉動曲柄,打開金屬店門。
薩澤拉克(旁白):從宿醉未醒的面包師爐灶煙囪里冒出白煙。
晾曬在扯緊的繩索上的胸罩、襯裙和長襪,一件接一件地躍入眼簾。一個清潔女工叼著香煙,從窗口探出身,拍打著地毯。
薩澤拉克(旁白):趕在空氣中彌漫著煙塵和汗水之前,吃苦耐勞的女清潔工一大早就把內衣晾曬出來。
(切至)
一位身材高挑勻稱的自行車手,雖說已不年輕,但依然活力洋溢,他戴著黑色貝雷帽,系著黑色的臂章。騎行在小巷中,他舉起鉛筆,熱情地對著攝影機說話。他是薩澤拉克。
薩澤拉克:經由詩意的時間機器的許可,讓我們來一場觀光之旅。無聊城二百五十年歷史中的一天。
(切至)
薩澤拉克的視角,前車筐入鏡。
薩澤拉克:這座偉大的城市起源于生意人的小村莊。
插入鏡頭:一家輪胎公司的交通地圖集,呈現出這座肆意蔓延的城市及其環城公路和郊區。標題:“法國,無聊城。人口:955,000。”
薩澤拉克(旁白):只有名字從未改變。
(注:這些呈現今昔對比的鏡頭,左側是“往日”,右側是“未來”。)
分屏——左側:臟兮兮的街頭頑童看管著攤位,正在給幾十雙高跟鞋和靴子擦洗上光;右側:一家燈火通明的二星級酒店(鞋店旅館),前廳有自動開合的有機玻璃門和投幣式擦鞋機。
薩澤拉克(旁白):鞋童區。
左側:兩個工人拽著一輛裝滿磚石的小拖車,穿過煤氣燈照亮的拱門;右側:一家令人不齒的夜總會,正立面亮起了手寫體的燈牌“紅磚”。
薩澤拉克(旁白):磚匠區。
左側:一條玻璃屋頂的拱廊,兩側懸著搖搖晃晃的尸體(牛、豬、馬);右側:一個地鐵入口,標著“屠宰場”。
薩澤拉克(旁白):屠夫拱廊。
左側:一條死胡同,擠滿了竊賊、劫匪和流氓;右側:同樣的死胡同,擠滿了朋克/新潮癮君子。
薩澤拉克(旁白):扒手死巷。
蒙太奇:一個挖掘出的建筑工地,深達十五米,旁邊停著一輛混凝土車,木材鋼筋堆放在托架上,垃圾箱里塞滿了廢棄建材。薩澤拉克站在這個巨大的黃土坑里。起重機的掛鉤在他的頭頂上晃動。他直視著鏡頭說話——
薩澤拉克:這個地方,一個神話傳說般的市場,在玻璃和鑄鐵構成的寬闊天篷下,售賣形形色色無所不包的食品——如你所見,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多層購物中心加停車場。
地鐵轟隆隆地駛入隧道,停了下來。
薩澤拉克(旁白):無聊城供養著成群結隊的害蟲和食腐動物。人們居住的城市莫不如此。
從地鐵車窗望出去,外面的應急燈亮起,照亮了震顫的管道和壁架,還有成百上千的針毛鼠。車上的乘客們凝視著虛空,面無表情。(薩澤拉克,一只手抓著吊帶拉手,另一只手扶著自行車,對這觸目驚心的鼠患深感駭然。)
薩澤拉克(旁白):稱霸于地下鐵路的老鼠。
陡峭的山墻和護墻交織成曲折幽深的街區,數百只皮毛骯臟、遍身癬疥的流浪貓上躥下跳。(薩澤拉克從天窗探出身來,擺放了一碟牛奶。)
薩澤拉克(旁白):橫行于房屋坡頂的野貓。
一條石頭鋪成的淺水道,只有兩米寬,蜿蜒穿行在廢棄的磚砌倉庫之間。工人們踩著跳板,行走在污黑的水流上方。(薩澤拉克從便攜漁具盒里拿出一個迷你漁網,撈起扭成一團的細鰻魚,生吃了一口。)
薩澤拉克(旁白):鰻魚盤踞在淺淺的排水管道中。
先前見過的那些男生,蹲在一輛停著的雪鐵龍貨車后面,吃著擠扁了的奶油泡芙,然后一躍而起,沖向一位老太太,用氣球桿戳她。老太太原本拖著食品雜貨購物車,走在人行道上,見此怒上心頭,一邊痛罵,一邊沖他們掄起手杖,把他們打得四散奔逃。
薩澤拉克(旁白):領了圣體之后,胡作非為的唱詩班男孩(因為喝了基督之血而有些醺然)偷偷跟蹤粗心大意的老人家,故意惹是生非。
一個階地墓園,密密麻麻排滿墳塋和墓碑。一個平凡的墓穴(垂淚的天使圖像下,寫著“呂塞特·薩澤拉克,1920—1955”),薩澤拉克在旁邊安排了一頓簡餐,食物整齊地擺放在一張長方形蠟紙上,他安靜地用餐。
薩澤拉克(旁白):典型的工人式午餐。
一條高低錯層的街道,一段陡峭的石階從二手書店通向人頭攢動的咖啡館,咖啡館外停滿輕便摩托車和小輪摩托車。
薩澤拉克(旁白):撲街區——學生的領地。饑餓,躁動,魯莽。
一個駝背的老人拄著拐杖,拎著一袋藥,脖頸上繞著圍巾,在偏僻街道上的長椅旁等車。一輛公交車駛來,車門打開,老人慢吞吞地試探著邁步,把腳挪到最底層踏步階梯上。
薩澤拉克(旁白):茅舍民——老年人。潦倒的老年人。
薩澤拉克騎著自行車,抓著一輛運送尿布的雪鐵龍廂式貨車的后壁扶手,在車水馬龍的林蔭大道借力飛馳。他再次對著鏡頭說話——
薩澤拉克:汽車——禍福參半。一方面,鳴笛、滑移、加速、異響、回火;排放有毒的煙霧和污穢的尾氣;危險的交通事故;滾滾車流;居高不下的成本——
道路出人意料地猝然現出盡頭,薩澤拉克(驚了一下)丁零當啷地沖下短短一段臺階,從畫面中消失,摔到下方一處看不見的墜落點。
薩澤拉克(旁白):本地統計局——
大雨傾盆。一道光禿禿毫無裝飾的石墻從畫面中伸展出去,直至目力不可及的遠方。上面寫著:“監獄/收容所。”
薩澤拉克(旁白):平均降雨量750毫米。
雪花紛飛。及肩高的金屬圍屏環繞著一個骯臟的噴水池。上書“公共小便池”。
薩澤拉克(旁白):平均降雪量19萬片。
一名碼頭工人將一根長竿探入水中,將一具面朝下的浮尸拖到岸邊。
薩澤拉克(旁白):平均每周有8.25具尸體從冷漠河中被打撈出來(盡管衛生保健有所改善,這個數字卻一以貫之)。
精心打扮的妓女,獨自或結伴徘徊在她們慣常的去處(街燈下,香煙自動販售機旁,脫衣舞倶樂部后門外)。
薩澤拉克(旁白):太陽落山時,暗娼和舞男取代了白日的送貨員和店主。此時此刻,彌漫著一種復雜的平靜氣氛。
賣藝者(大力士、吞火魔術師、顫聲演唱傷感情歌的老婦人)在河邊競相娛樂觀眾。遠處傳來笑聲、玻璃碎裂聲、槍聲、尖叫聲。
薩澤拉克(旁白):什么聲音會打破夜晚的寧靜,它們預示著什么秘密?
薩澤拉克努力掌住車把,躲開路上的坑坑洼洼。他消失在一個書攤后面,痛苦/慌亂地叫喊。他的自行車,出人意料地沒有歪倒,旋即重新出現(保持了前行的速度),只是現在沒有人騎在上面了。
薩澤拉克(旁白):也許這句頗有爭議的古老格言說得沒錯——
薩澤拉克扛著自行車走在人行道上,天空暗下來,由藍色轉成黑色,街區的燈光閃爍亮起。前輪扭曲成衣架的模樣。
薩澤拉克(旁白):至美者隱藏著至深的秘密。
內景,作家辦公室(薩澤拉克),白天
地上:薩澤拉克修理倒置的自行車。角落里:歡樂派作家一邊讀字典,一邊吃花生。辦公桌前:霍維策仔細審讀校樣,低聲念叨——
霍維策:老鼠、害蟲、舞男、妓女……
霍維策停下來,從眼鏡上方望過去。
霍維策:你不覺得這次有點過于下流嗎?對于正派人來說。
薩澤拉克(感覺有點受冒犯):不,我不這么想。多迷人啊。
霍維策點點頭,其實并沒有被說服。他翻到另一頁,繼續念叨——
霍維策:扒手、死尸、監獄、小便池……
霍維策再次停下來,從眼鏡上方望過去。
霍維策:你不想添加一個花店或美術館嗎?就是那種漂亮的地方。
薩澤拉克(稍微有點惱火):不,不想。我討厭花。
薩澤拉克再次點頭,雖說不情愿,但還是讓步了。薩澤拉克擰緊輻條。霍維策聳肩。
霍維策:順便說一句,你可以刪掉第二段的后半部分。在后文中你又重復了一遍。
霍維策舉起手稿,指著用括號標出的一段文字。薩澤拉克疑惑地瞇起眼睛覷過去。稍頓。
薩澤拉克:好吧。
霍維策用藍色鉛筆叉掉這段文字。
故事1
插入鏡頭:“藝術與藝術家”欄目的傳記打印校樣。線描勾勒出畫家的畫架。
標題:畫室肖像,“混凝土杰作”:作者:J.K.L.貝倫森。(注:影片下一章節呈現為黑白片,僅以下段落例外:1.貝倫森近期在堪薩斯某博物館演講的鏡頭剪輯;2.羅森塔勒的作品本身,在黑白場景中以全彩形式出現。)
內景,娛樂室,白天
一個壁球場大小的白色大廳。混凝土墻壁和天花板遍布潮濕霉變的痕跡。地面是石頭、泥土和灰泥。一位女模特(西蒙娜,30歲)赤身裸體站在桌子上,兩腿叉開,雙腳踩著桌面,手臂背在身后,擺出一個極為別扭的姿勢。房間另一端,一個赤膊的畫家(摩西·羅森塔勒,50歲),身穿短褲,腳踏木屐,運筆如飛,勤勉地作畫。他胸肌發達,胡須濃密,從頭到腳濺滿了油彩。(我們只能看到中等大小的畫布的背面。)
羅森塔勒停下來審視他的畫作。他穿過房間,近距離注視西蒙娜。他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拉回來。她輕輕皺起眉頭。他用畫筆在她腹部一側涂上顏料。他在調色盤上蘸了蘸畫筆,然后再次涂抹到她的肚子上。他用手指將顏料在她的皮膚上暈開。他研究這兩種顏料(油彩和肌膚)的效果。西蒙娜瞇起眼睛,咬住嘴唇。羅森塔勒再次混合油彩,以調整色度——但在他第三次往西蒙娜身上涂抹之前,西蒙娜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羅森塔勒踉蹌著后退幾步,惶然返回畫布前,立刻接著畫他的畫。
西蒙娜保持著她的姿勢。
鈴聲震耳,蜂鳴器也嗡嗡作響。羅森塔勒當即放下畫筆,把顏料和松節油收到工具箱里。西蒙娜消失在一塊木板后面,從掛鉤上扯下自己的衣服。羅森塔勒消失在一個儲物柜后面,脫下短褲,用工業軟管和刷子沖刷清洗身上的油彩。(注:濺上的油彩不會脫落,事實上,羅森塔勒每次露面,身上總有斑斑點點,要么是顏料,要么是溶劑。)
西蒙娜現身,穿著獄警的制服,黑色警棍在她腰間擺動。她梳好頭發,系緊腰帶。羅森塔勒再次露面,穿著寬松的囚服,背面印有文字:精神病囚犯。他用毛巾擦干身體。
西蒙娜把羅森塔勒的胳膊塞進緊身衣,扣好束縛帶,當啷一聲打開鐵欄門,領著病人/囚犯/藝術家走出房間。房門關閉,上鎖。陷入沉寂。
鏡頭穿越空曠的房間,經過桌子、木板、儲物柜,最終顯示出羅森塔勒未完成的畫作:厚重的油彩;幾乎是徹底的抽象畫;露在緊身衣外的肉體仿若雕刻,覆蓋著紅色、橙色和黃色;身體一側被黑色、藍色和紫色的界線斷開,界線上仿佛纏繞著帶刺鐵絲、嵌著碎玻璃;己經無法辨認出那是西蒙娜,然而她在畫中無處不在,每一筆皆是她。
內景,博物館講堂,夜晚
現代主義風格的會場,聚光燈照亮講臺。講臺上方的屏幕投影出幻燈片,是羅森塔勒入獄時的黑白正面大頭照,上面星星點點濺滿了顏料。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美國人,頭發用發膠定型,身著高級定制裙裝)站在講臺上,手握連線遙控器。她優雅、熱情、活力四溢。她就是J.K.L.貝倫森。
觀眾在黑暗中凝神聆聽。
貝倫森:我們今晚講座的主題是一位偉大的畫家,法國潑濺畫派行動小組的先驅,摩西·羅森塔勒先生。正如諸位所知,在本世紀中葉,他以大膽的戲劇化風格和恢宏的規模贏得如潮好評——當然,尤為人所稱道者是名為“十幅強化水泥(承重墻)壁畫”的多聯畫屏——在我看來,他不失為那喧鬧的一代中最雄辯(當然,也是最洪亮的)的藝術聲音。
貝倫森點擊遙控器,更多的黑白幻燈片躍入觀眾眼簾,展示十聯畫面的全景,每幅畫面都高達五米,延續并拓展濃墨重彩的肉體、纏繞的帶剌鐵絲、碎片玻璃等主題。
貝倫森:這件核心代表作如何找尋到自己獨特的定位,成為克蘭佩特收藏的永久展品?故事開始于一個餐廳。
內景,監獄自助餐廳,白天
一座用煤渣磚砌成的食堂,墻壁上方環繞著窄窄一道陳列板,充當展臺,陳列粗糙簡陋的藝術品:手指畫出的樹木、紙漿做的仙人掌、枝條點綴的廢紙簍等等——還有羅森塔勒繪制的西蒙娜肖像畫,已經完成并涂上了清漆。幾名囚犯和看守在展品前踱來踱去,隨意觀賞。然而,一名囚犯仿佛雙腳釘在了(上文展示的)畫作前,目光凝注。他40歲,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顯然悉心打理過自己;一頭銀白的卷發,發縫清晰;囚服經過熨燙,清爽整潔。他就是朱利安·卡達齊奧。
貝倫森(旁白):如果沒有羅森塔勒先生(他當時因雙重謀殺罪被判服刑五十年)的一幅小畫作入選,以及同為囚犯的黎凡特藝術品交易商朱利安·卡達齊奧先生(他因二級銷售逃稅被判入獄,在相鄰的監獄服刑)對這幅作品的關注,這個名為“煙灰缸、水壺和花邊”的展覽(關押在無聊城監獄/收容所精神病院區的業余匠人的手工藝品聯展),或許就不會出現在藝術史年鑒上。
卡達齊奧向附近一個大腹便便、雙目無神的看守示意。
卡達齊奧:看守。
卡達齊奧的舉止絲毫沒有卑躬屈膝的痕跡。看守不情愿地抬眼看他,等他開口。卡達齊奧的眼睛沒有離開畫布,而是伸出一只手:在一個紙制糖果杯里,有一顆裹著金紙的糖漬栗子。
卡達齊奧:這幅畫是誰畫的?
稍頓。看守慢慢跪過來,拈起糖果塞進嘴里,瞟了一眼畫作旁邊的小標簽,然后查看對應名單。
看守:市民7524。
卡達齊奧:我相信那個院區為精神錯亂者設置了最高安全級別。你能否派人護送我去做一次友好訪問?立刻就去。
看守嗤之以鼻——旋即猶豫了。卡達齊奧再次伸出手:三顆糖漬栗子。
內景,監獄走廊,白天
卡達齊奧跟著看守走過一條寬走廊,走廊被一道又一道鐵柵門隔開。
內景,囚室,白天
一間簡樸到極點的小臥室:粗麻布吊床、開裂發黃的陶瓷臉盆、角落里的環形散熱器、防撞軟包墻。羅森塔勒和卡達齊奧面對面坐在矮腳凳上。西蒙娜站在鐵柵門外,手里拎著一串萬能鑰匙。
卡達齊奧:《西蒙娜,裸體,牢房J區,娛樂室》。我想買這幅畫。
羅森塔勒反應有些微妙,沉吟許久(詫異、懷疑、困惑,還有一絲驕傲,雖說略帶悲傷),他看了看西蒙娜,然后言簡意賅地向卡達齊奧發問——
羅森塔勒:為什么?
卡達齊奧(簡潔地):因為我喜歡。
羅森塔勒(簡潔地):這是非賣品。
卡達齊奧(置若罔聞):可以賣。
羅森塔勒(拿不準):不,不賣。
卡達齊奧(胸有成竹):可以賣。所有藝術家的所有作品都可以賣。這樣才成其藝術家。你要是不打算賣,就干脆不要畫。問題是:你的價格是多少?
卡達齊奧死死地盯著羅森塔勒受傷的眼神。羅森塔勒反過來直視卡達齊奧的撲克臉——又看向西蒙娜,然后喃喃自語——
羅森塔勒:五十根香煙。(轉念一想)還是,七十五根吧。
卡達齊奧(皺眉):你干嗎一直瞟那個看守?
稍頓。羅森塔勒不得不回答——
羅森塔勒:她就是西蒙娜。
卡達齊奧(遲疑地):啊。
卡達齊奧慢慢地轉向西蒙娜,西蒙娜平靜地看著他。卡達齊奧頷首致意,然后轉頭看看羅森塔勒,清清楚楚地說——
卡達齊奧:我不想拿五十根香煙來買這幅重要的畫作——
羅森塔勒:七十五根。
卡達齊奧:——也不想花七十五根。我想付你二十五萬法郎。同意嗎,這筆買賣?
羅森塔勒瞪大雙眼。他和卡達齊奧現在都看向西蒙娜。西蒙娜深受震撼,輕聲說道——
西蒙娜:呃——嗯。
卡達齊奧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幣和香煙,再加上他最后一顆糖漬栗子,解釋道——
卡達齊奧:我目前只能拿出……(數硬幣)八十三生丁、一顆糖漬栗子、四根香煙(我手頭只有這么多),不過,如果你接受我簽字的憑據,我向你保證,余款將在九十天內匯到你的賬戶里。你在哪家銀行開戶存款?哪家都行。
卡達齊奧在名片上草草寫了些字句,遞給羅森塔勒。羅森塔勒往嘴里塞了一根香煙,又遞給卡達齊奧一根,把余下的香煙塞進襪口的松緊帶里,然后把糖果送給西蒙娜。她吃糖,他們抽煙。卡達齊奧直截了當地開口詢問——
卡達齊奧:順便問一句,你是怎么學會的?我是說,畫這種畫。還有,你殺了誰(你究竟有多瘋)?我需要背景資料來寫專著。有了專著,你就更有分量了。(一言以蔽之)你是誰——
卡達齊奧向前傾身,辨認掛在羅森塔勒脖子上的錫制名牌。
卡達齊奧:——摩西·羅森塔勒?
(切至)
博物館講堂。貝倫森站在講臺上。屏幕上是一張世紀之交的照片,一個富有的男子,蓄須,騎坐在一匹沒配馬鞍的高大種馬上,身邊是一個騎著小馬的小男孩。
貝倫森:米格爾·塞巴斯蒂安·瑪麗亞·摩西·德·羅森塔勒出身富有,父親是一位猶太裔墨西哥馬場主。家人付出高昂的學費,讓他受教于私立名校。但是,在他即將告別青年時代時,他拋棄了富裕的家境帶給他的奢侈生活,取而代之的是——
蒙太奇:骯臟的閣樓公寓,天窗,四張雜亂的床鋪(其中一張被一名昏迷不醒、臉朝下趴著的女子所占據)。三位畫家站在畫架前,都在畫靜物。其中就有年輕的羅森塔勒(由一名年輕些的演員扮演),身上濺滿油彩(雖然是較為柔和的色調),他把畫筆跟啤酒瓶握在同一只手里。
貝倫森(旁白):放浪。
游客熙來攘往的人行天橋。年輕的羅森塔勒在描摹河上風光,酒瓶和畫筆還是握在同一只手里。一個過路人往他倒置的帽子里丟了一枚硬幣。
貝倫森(旁白):饑餓。
一輛貨車沿著向日葵花田中彎曲的小路顛簸前行。年輕的羅森塔勒,穿著流浪漢的襤褸衣衫,勾勒一只被跳蚤叮咬的狗,威士忌酒瓶和畫筆握在同一只手里。
貝倫森(旁白):孤獨。
沙漠中白石堡壘的平臺。年輕的羅森塔勒,穿著卡其褲,戴著法式平頂圓軍帽,為一個坐著的軍官畫像,一小杯白蘭地和畫筆握在同一只手里。一顆子彈呼嘯而來,穿透了畫布,眾人匆忙尋找武器和掩體——只有羅森塔勒除外,他繼續平靜地待在畫布前。
貝倫森(旁白):性命之危。
雜草叢生的回廊,旁邊是石墻和散落的礫石。年輕的羅森塔勒一絲不掛,深邃的眼睛布滿血絲,眼神狂亂,他在一面手鏡上畫自畫像,大杯白蘭地和畫筆握在同一只手里。
貝倫森(旁白):精神疾患。
碼頭小酒館。年輕的羅森塔勒,穿著無袖汗衫,正在畫一個苦艾酒瓶,一杯苦艾酒和畫筆握在同一只手里。
貝倫森(旁白):當然,還有暴力罪行。
在酒吧的另一頭,兩個大塊頭調酒師傻笑著倚靠在柜臺上,正在招惹面前那位風燭殘年的老人。老人態度堅忍淡定。年輕的羅森塔勒像只動物那樣觀察著他們。他的聲音很輕,幾不可聞卻又明確無誤:他在咆哮。攝影機鏡頭推向廚房門的小窗,一個洗碗工(用割肉鋸)分解一頭被宰殺的小牛。
貝倫森(旁白):在他漫長刑期的頭十年里,他從未拿起畫筆。
防撞軟包囚室。年輕的羅森塔勒,身上濺滿了機油,從一個貼著寶獅白薄荷漱口水(150度)標簽的瓶子里倒出一小杯。畫外:門閂叮當作響。年輕的羅森塔勒抬頭望去。他從凳子上站起身,讓出位置。一個年長的自己,同樣的穿著,同樣濺滿機油,走進囚室(與昔年的自己四目相對,用眼神向年輕的自己溫和地致謝),然后坐下。年輕的羅森塔勒取下自己脖子上的身份名牌,把它套到年長的羅森塔勒頭上。年輕的羅森塔勒離開了。年長的羅森塔勒啜著漱口水,盯著空白的墻壁。
字幕:第十一年,第一天
內景,工藝品制作室,白天
設置在地下室的教室。西蒙娜坐在門邊一張金屬辦公桌旁。十五名囚犯從她身邊拖著腳魚貫而入,坐在腳凳后的一排排長凳上,腳凳上擺放著準備好的各種制陶用品。羅森塔勒最后一個進入教室。他在西蒙娜面前停下腳步,平靜地說道——
羅森塔勒:獲準報名參加活動,警官。
西蒙娜(沒有抬頭):你有注冊條嗎?
羅森塔勒(遲疑):是這東西嗎?
羅森塔勒掏口袋。摸出一張薄薄的小紙片,他猶豫著把紙片遞過去。西蒙娜撕掉一角,遞還給他。羅森塔勒抬腳,想去自己的座位,西蒙娜攔住了他,宣布——
西蒙娜:注意,今天有一名新犯人加入我們,市民7524,他要向全班發言。
羅森塔勒驚呆了,輕聲問道——
羅森塔勒:什么意思?
西蒙娜:向大家做個自我介紹。
羅森塔勒:我不想這么做。
西蒙娜:必須。
羅森塔勒:他們認識我。
西蒙娜:這不是重點。
羅森塔勒:我沒準備發言。
西蒙娜(正式下令):隨便說點什么。
羅森塔勒神色倉皇。西蒙娜點頭示意他說話。他轉身面對房間里一眾人等。他整理了一下思緒。最后,他開口說道——
羅森塔勒:我在這里已經度過3647個日夜。還要再待14603天。我每周要喝8升漱口水。照這個速度,不等我再次見到外面的世界,我就要把自己毒死了,這讓我覺得——非常難過。我必須改變自己的計劃。我必須設定一個新的方向。無論什么事,只要能讓我的雙手忙碌起來,我都愿意去做。否則就是死路一條。所以我報名參加陶藝和編籃課。我叫摩西。
深受觸動的罪犯(他們剃著光頭,因為毆斗而鼻梁歪曲、傷痕累累)盯著羅森塔勒。他已是淚流滿面。西蒙娜僅僅說了一句——
西蒙娜:坐吧。
西蒙娜指了指。羅森塔勒望過去:房間后方,一個空座位前的腳凳上擺著一大塊濕黏土。
(切至)
五分鐘后。所有犯人都圍攏過來,著迷地看著羅森塔勒手指翻飛,靈活熟練地雕塑黏土。羅森塔勒停下來審視自己的作品。他轉動雕塑,讓每個人都能看到。
插入鏡頭:一個花瓶,雖是急就之作,但精致華美,淺浮雕呈現的是一束野花,花瓣隨風飄舞,一只仙鶴單足佇立。西蒙娜走進鏡頭,細看這個花瓶——始而震撼,隨后突然被深深地打動了。羅森塔勒輕聲問道——
羅森塔勒(畫外):你叫什么名字,警官?
西蒙娜抬頭看向羅森塔勒。她的嘴唇在動,卻悄然無聲。我們聽到的是貝倫森的聲音。
貝倫森(旁白):某些女性的確會被服刑的囚犯所吸引。這是公認的情形。
羅森塔勒沾滿黏土的粗糙的手進入畫面,兩指夾著一根稻草,迅速而自信地在黏土上刻出一個漂亮的花體字母“S”,正落在蝕刻花束上方的云朵上。
(切至)
貝倫森站在她的講臺上。
貝倫森:他人的囚禁會強化他們對自身之自由的感受。我向諸位保證,這關乎色欲。順便說一句,讓我們看看她這個人。
貝倫森遙控切換一組黑白幻燈片。都是西蒙娜:14歲,跟一群兄弟姐妹收割麥穗;16歲,身懷有孕,給鵝拔毛;18歲,沒有懷孕,剝兔皮;20歲,后景中,她身穿護士制服,在戰場上隨著士兵沖鋒或撤退。(注:在每張照片中,其他所主體,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模糊不清;只有西蒙娜在照片中保持靜止,形象清晰。)
貝倫森:出身的家庭近乎農奴。16個兄弟姐妹。20歲之前是文盲。如今坐擁大筆財富。光彩照人。
鏡頭停在屏幕上:是年輕一些的貝倫森,身體赤裸,濺滿顏料,伸手去拿睡衣。貝倫森總算是注意到了,驚訝地咕噥了一句——
貝倫森:天哪,錯了。(那是我)
貝倫森遙控切回18歲的西蒙娜,迅速鎮定下來,繼續她的講座。
貝倫森:當然,羅森塔勒屢次求婚,均被西蒙娜拒絕(據我們所知,求婚時常發生,而且總是熱情洋溢)。
內景,洗衣房,夜晚
午夜。羅森塔勒和西蒙娜赤身裸體,躺在一大堆床單和抹布上,一動不動。貝倫森繼續解說——
貝倫森(旁白):她至今堅稱(請允許我原文引用她那本精彩的回憶錄“我從不曾屬于摩西·羅森塔勒。從來沒有,哪怕是一天,哪怕是一個小時。我給予他的,只是溫暖而深摯的敬意。”
與此同時,羅森塔勒也在絞盡腦汁找話說。
羅森塔勒:我想盡可能把話說得簡單明了。試著用語言來表達。表達我內心的感受。
西蒙娜和羅森塔勒同時開口——
羅森塔勒:我愛你。
西蒙娜:我不愛你。
羅森塔勒(皺眉):什么?
西蒙娜:我不愛你。
羅森塔勒(遲疑):已經?
西蒙娜(茫然):已經什么?
羅森塔勒:你已經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能確定?這么快。
西蒙娜(斬釘截鐵):我確定。
羅森塔勒(扎心):哦,真話傷人,太殘酷了。真冷血。
西蒙娜:你說了你想說的話。我想阻止你,僅此而己。
羅森塔勒:我想說的話還沒說完。我才說到一半,后面還有呢。
沉默。羅森塔勒試探著求婚。
羅森塔勒:你——
西蒙娜(打斷他的話):不。
羅森塔勒:你愿意——
西蒙娜(打斷他的話):不。
羅森塔勒:你愿意嫁給——
西蒙娜(打斷他的話):我是不是應該給你穿上緊身衣,帶你回囚室,再把你關起來?
羅森塔勒嘆氣。他從纏作一團的床單里掏出一瓶漱口水,喝了一口。西蒙娜皺眉。羅森塔勒解釋——
羅森塔勒:是稀釋過的。
稍頓。西蒙娜從一個編織袋里摸出一只童襪,動手縫補。羅森塔勒抬眼,注視著鏡頭。他的臉有了神采。
(切至)
羅森塔勒的視角:天花板。暗紫的煙炱染黑了天花板的邊緣和角落。尼古丁熏黃了灰泥的縫隙。銹濁的水漬遍布暗淡的灰白墻壁。經年累月的污染和朽蝕融合成壯觀而又混亂的視覺圖景。
羅森塔勒看得出神,說道——
羅森塔勒:我需要畫具(畫布、畫架、顏料、畫筆、松節油)。
西蒙娜(繼續縫補):你想畫什么?
羅森塔勒:未來。
羅森塔勒轉身直視西蒙娜的眼睛,深情地說——
羅森塔勒:也就是你。
(切至)
講臺上的貝倫森。
貝倫森:人們普遍認為朱利安·卡達齊奧不是偉大的鑒賞家,然而,他稱得上有眼光。他為我們做了一件善事,當他刑滿釋放的時候——
外景,美術館,夜晚
河流對岸,一條短短的死胡同,里面有一家店面。前門上方的斜體字標牌——“卡達齊奧叔侄畫廊(風景畫、靜物畫以及古董藝術品)”。
貝倫森(旁白):他把兩位叔父請到了木匠廣場的畫廊。
內景,藝術畫廊,夜晚
比街面高出一層的展廳。一面墻上懸掛著夏日風景畫。另一面墻上是廚房餐桌的靜物畫。基座上陳設著青銅頭像。卡達齊奧站在一個畫架旁,畫架上的作品隱藏在天鵝絨蓋布下。他對叔父尼克和喬慷慨陳詞。
卡達齊奧:我們受夠了鮮花和水果碗。我們也看厭了沙灘和海景。我們想擺脫盔甲、地毯和掛毯。(在監獄里)我發現了新東西。
卡達齊奧揭開蓋布,露出我們眼熟的畫作:《西蒙娜,裸體,牢房J區,娛樂室》。他的兩位叔父立刻摸出各種視力矯正鏡片(眼鏡、單片眼鏡、放大鏡),目不轉睛看了許久。最后——
尼克叔叔:現代藝術?
卡達齊奧(意味深長):現代藝術。我們的專營方向。從現在開始。
喬叔叔(困惑):我沒看懂。
卡達齊奧(“這還用說”):你當然看不懂。
喬叔叔:我是不是太老了?
卡達齊奧(理應如此):你當然太老了。
尼克叔叔(狐疑):它好在哪里?
卡達齊奧(胸有成竹):不是“好”。你這么想就錯了。
喬叔叔(被惹毛了):別兜圈子。
卡達齊奧(滿意了):我的意思是,你們有沒有看到畫里的姑娘?
喬叔叔/尼克叔叔(異口同聲):沒有。
卡達齊奧(篤定地):相信我,她就在那里。
卡達齊奧走向文件柜,打開最上面的淺抽屜,拿出一個米色的信封,接著往下說——
卡達齊奧:判斷一名現代藝術家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一個辦法,就是讓他給你畫一匹馬,或者一朵花,或者一艘正在下沉的戰艦,或者其他什么寫實的作品。看他能不能做到。瞧這個——
卡達齊奧打開信封,抽出——
插入鏡頭:一幅鳥兒的素描,簡單卻精細。
尼克叔叔小心翼翼地捏著畫紙邊緣,仔細研究。卡達齊奧打了個響指。
卡達齊奧:當著我的面,用一根燒焦的火柴棒畫出來的,只用了四十五秒。
尼克叔叔(現在的確被震撼到了):完美的麻雀。太棒了。能讓我留著它嗎?
卡達齊奧:別傻了,當然不能。重點是,他可以畫這個——
短暫而微妙地爭奪一番之后,尼克叔叔不情愿地松手,把畫還給了卡達齊奧。
卡達齊奧:——畫得很漂亮,如果他想的話,但是他認為這個——
卡達齊奧指向《西蒙娜》。
卡達齊奧:——更好。
卡達齊奧幾乎是有些驚訝地意識到,自己說的也是實情——
卡達齊奧:我想,我或多或少也認同他的觀點。
他的兩位叔父細看畫布,觸摸,輕嗅。
卡達齊奧總結陳詞——
卡達齊奧:《西蒙娜,裸體,牢房J區,娛樂室》可能是一部價格不菲甚至高昂的杰作——但現在還不是。
尼克叔叔兩手交叉抱在胸前,點了點頭,高深莫測地說道——
尼克叔叔:必須制造出購買欲。
卡達齊奧點點頭,同樣一副高深莫測的態度。沉默。喬叔叔猝然開口——
喬叔叔:他要在里面待多久?
內景,聽證會室,白天
法庭。三名地方法官在審判席一側,看著西蒙娜護送羅森塔勒(穿著緊身衣,戴著腳鐐)從側門走向正中間的椅子。她把他銬在扶手上。羅森塔勒坐在那里,面對他的審判者,現出戒備之色。他身后的十排長椅都空著,只有卡達齊奧和他的兩位叔父坐在前排。西蒙娜坐在羅森塔勒身旁的凳子上,開始縫補另一只童襪。
首席法官:公民7524提交了一份新的申請,要求特別假釋委員會重新評估其犯下的襲擊、毆打和暴力肢解尸體的罪行。羅森塔勒先生,我們為什么要把你放回到大街上?
羅森塔勒(輕聲):因為那是個意外,法官閣下,我沒打算殺人。
首席法官挑了挑眉毛,平靜地說——
首席法官:你用肉鋸割掉了兩個酒保的腦袋。
羅森塔勒猶豫不決。他低聲和西蒙娜商量了幾句。他點點頭,澄清道——
羅森塔勒:第一個酒保是意外,第二個是正當防衛。
地方法官交頭接耳。西蒙娜繼續縫補襪子。
首席法官:即便如此,你怎么證明自己是真心悔過或者(至少是)愧疚?你是把他們斬首了。
羅森塔勒撓了撓下巴。他望向窗外。一只猛禽抓走了一只白鴿,天空中唯余幾根羽毛。羅森塔勒真摯地、充滿歉意地開口,聲音幾不可聞。
羅森塔勒:他們自找的。
首席法官(厲聲):你說什么?
卡達齊奧高聲插話,壓過了羅森塔勒的聲音。
卡達齊奧:請容我打斷一下。
羅森塔勒(重復):他們自找的。
首席法官皺起眉頭。羅森塔勒轉過身來。西蒙娜停下了手里的針線活。卡達齊奧出人意料地舉起手。
卡達齊奧:在這個審判儀式中,有沒有一個環節,就是詢問一下別人有什么話想說,以免事情不可挽回?就像在婚禮上那樣。
首席法官:沒有。
卡達齊奧:我長話短說。
卡達齊奧爬過隔斷(他費勁把腿搭上去,稍微滑了一下),走向審判席,他的兩位叔父看起來不安而又好奇。地方法官沒有阻止他——盡管他們露出極其不贊成的神情。卡達齊奧開始舌燦蓮花。
卡達齊奧:我們都知道,這個人是殺人犯。不管怎么為他開脫,一級謀殺罪名是成立的。這一點毫無疑問。然而,他也是一個罕見的、百年一遇的藝術家,你或許聽說過這種人物,卻從未有機會親自去發現。他是藝術天才。當然,面對這種困境,應該有一個雙重標準。(順便提一句,據聞他是個精神病患者。這不是他的錯。)恕我直言,我認為,也許我們可以想出別的辦法來懲罰他?我期望能有回旋余地。
卡達齊奧看向他的叔父,他們關切而又嚴肅地點頭。地方法官不為所動。
貝倫森(旁白):羅森塔勒的假釋申訴權在服刑期間被永久取消。
西蒙娜收拾她的針線活。喬叔叔從旁聽席上插嘴——
喬叔叔:沒有問題了。
(切至)
講臺上的貝倫森。
貝倫森:盡管如此,卡達齊奧及其叔父還是一致決定,要擔任這位藝術家的獨家經紀人,把他推向全世界。
插入鏡頭:市政廳里的宣傳海報,把一場公開辯論廣而告之。占據上半張海報的是《西蒙娜,裸體,牢房J區,娛樂室》的照片,橫貫海報底端的是“下一個《蒙娜麗莎》?”。
貝倫森(旁白):《西蒙娜》走向了遠方。
蒙太奇:這幅畫作在世界各地展出。在每一處場館,衣冠楚楚的藝術贊助人中都會產生騷亂。首先是法國的一個市政會議廳。香檳酒瓶在空中飛來飛去,碎裂、炸響。
貝倫森(旁白):無聊城沙龍。
隨后:英格蘭一處巨大的玻璃溫室。拳打腳踢,扼喉,怒吼,尖叫,流血事件。
貝倫森(旁白):皇家博覽會。
最后:美國中部豐收節慶典的一個帳篷,有嘉年華游行、棉花糖、射擊場等。一群參加者試圖在此地縱火,另一群人奮起抵抗。
貝倫森(旁白):堪薩斯州自由城國際博覽會(險些付之一炬)。
卡達齊奧及其叔父看著這場破壞性的小沖突,兩眼放光,興高采烈。
貝倫森(旁白):簡而言之,這幅畫作轟動一時。
內景,拍賣行,白天
拍賣臺:羅森塔勒那只完美的麻雀。價牌接連不斷地飛快舉起放下,拍賣師驚訝而又興奮,竭力跟上熱烈競拍的節奏。
貝倫森(旁白):哪怕這位藝術家幾乎被遺忘的早期作品,也在二級市場上熱銷。
更多的拍賣品排在兩側等待出場亮相:此前我們看過的羅森塔勒的靜物畫、河景、被跳蚤叮咬的狗、自畫像、苦艾酒瓶、沙漠堡壘中軍官的坐像(彈孔依然清晰可見)。
(切至)
講臺上的貝倫森。
貝倫森:與此同時,羅森塔勒繼續在監獄中作畫。引人注目的是,這位藝術家喜歡的原材料全部來自監獄/收容所內部。
蒙太奇:攝影機透過一塊寬大的玻璃板進行拍攝,玻璃板填滿了整個畫面,羅森塔勒把顏料直接涂抹上去,一次換一種顏色,情緒激昂,隨意揮灑。(跳切)首先:灰蒙蒙的澄粉色。
貝倫森(旁白):雞蛋粉。
隨后:厚重的暗紅色。
貝倫森(旁白):鴿子血。
隨后:閃著油光的黑色。
貝倫森(旁白):手銬潤滑油。
隨后:各種灰色。
貝倫森(旁白):煤炭、軟木塞和糞便。
隨后:一種辣質的、近乎熒光的、略帶泡沫的黃色。
貝倫森(旁白):明黃色洗碗皂。
最后:溫熱的米粥。
貝倫森(旁白):用新鮮的米油作為黏合劑。
蒙太奇:裸體的西蒙娜擺出各種姿勢,這些肢體動作看起來匪夷所思(事實上,如果沒有視覺效果的幫助,也的確做不到)。首先:身體扭曲得像個螺旋開瓶器,手臂彎折叉腰,光源來自高處的窗戶。
貝倫森(旁白):西蒙娜喜歡站著不動。
接下來:腿像火烈鳥一般,手指交叉,掌心向上,光線暗淡,來自閃爍的油燈。
貝倫森(旁白):事實上,她可以長時間地保持極具挑戰性的姿勢,她在這方面的能力可以媲美奧運會參賽者。
接下來:模仿思考者的姿態,坐在發燙的散熱器上,在寒冷的空氣中,她呼吸的水汽凝成白痕。
貝倫森(旁白):她幾乎無懼酷熱或嚴寒。
接下來:特寫鏡頭,一只蚊子叮咬她的臉頰,她恍若不覺。蚊子飛走了,留下一小點血跡,西蒙娜用她干凈的小拇指把血跡蹭掉。
貝倫森(旁白):即使暴露于最嚴酷的環境中,她的皮膚仍然沒有曬傷,沒有瑕疵,沒有雞皮疙瘩。
接下來:倒掛在天花板的管子上,像一只凍僵的蝴蝶。
貝倫森(旁白):再講一則趣事,她真的很喜歡松節油的氣味——
最后:用鋼絲絨和蒸餾酸清洗濺在她手臂和雙腿上的顏料。
貝倫森(旁白):——而且,此后的歲月中,她在化妝時會使用松節油。(此事千真萬確。你可以在她身上聞到這種溶劑的味道。)
內景,行刑室,白天
一個跟筒倉一樣高的圓形小房間。墻上安裝著扶梯。一個敞開的、覆蓋著鐵皮的小門。門閂已經被撬開,門把手丟在下方一堆碎片和螺絲中。狹窄的臺階貼著墻壁蜿蜒而下,走下三米,迎面是一個雙手插兜、顯然很有意見的看守。他站在控制面板旁邊,面板上的開關極為醒目。
貝倫森(旁白):她不僅僅是繆斯女神。
羅森塔勒在銀幕外冷酷地下令——
羅森塔勒(畫外):合閘。
看守輕蔑地哼了一聲。房間的另一端:羅森塔勒坐在電椅上,前額卡著金屬頭箍,手腕綁著皮帶。他歇斯底里。
羅森塔勒:合閘啊,你這個混蛋!
西蒙娜出現在門口,皺眉。
西蒙娜:你怎么了?回去畫畫。
羅森塔勒看起來有點內疚——但依然叛逆勁頭十足。他不肯松口讓步——
羅森塔勒:我做不到,我不想干了。太難了。簡直是折磨。我——我——是個飽受折磨的藝術家,字面意義上的。
西蒙娜的目光閃了一下,落到一瓶還沒喝完的漱口水上。這瓶漱口水被小心翼翼地塞在電椅的一條腿旁邊。她溫柔地說——
西蒙娜:可憐的孩子。
西蒙娜走下樓梯,平靜地對看守說——
西蒙娜:滾出去。
看守離開。西蒙娜好奇地盯著羅森塔勒。羅森塔勒痛苦地回望著她。西蒙娜把手伸向開關,電閘一合即松。噼啪聲震響,一萬伏的高壓電擊中了羅森塔勒的身體。他的頭發迸出火花,身體痙攣,雙耳冒煙。在短暫的震驚、顫抖和憤怒之后,他警惕地緊盯著西蒙娜。西蒙娜聳聳肩。
西蒙娜:這就是你想要的?
沉默。西蒙娜走過去,雙手叉腰,停在羅森塔勒面前。她語氣平淡地開口——
西蒙娜:我在農場上長大。我們從不寫詩。我們不會作曲。我們不做雕塑,也不畫畫。我在監獄圖書館埋頭苦讀,學習藝術和手工,再自愿教給他們。你會的我不會,可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我能看出你很痛苦。我知道這很難,甚至可能變得更糟——但隨后會好起來的。你能解決自己的問題,不管這問題是什么。(你的問題是什么?)
羅森塔勒(有氣無力):我不知道該畫什么。
西蒙娜:你能想出該畫什么,你要相信自己(就像我相信你一樣),你得奮斗——然后,等到了春天,也許是夏天,也許是秋天,或者最遲不過冬天,新作品就能完工了。肯定是這樣。
西蒙娜再次握住開關。羅森塔勒退縮了。她問道——
西蒙娜:你現在還想再挨一下嗎?
羅森塔勒把雙手從綁帶中抽出來,取下金屬頭帶,上臺階,走出房門。西蒙娜回到控制面板前,關掉電源。電椅輕微晃動,嗡嗡地響了幾聲,沉寂下來。
(切至)
貝倫森在講臺上。
貝倫森:法國潑濺畫派行動小組。
貝倫森亮出一張幻燈片,上面是一群身上濺滿顏料的男人(壯實、暴躁、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卻又時髦)和一個女人(身材嬌小但堅不可摧),他們在監獄窗戶下方的街道上擺姿勢拍照。關在里面的羅森塔勒笑得很開心。
貝倫森:一群創造力十足的野蠻人,有活力,有才華,有干勁,不修邊幅,酗酒行兇。二十多年來,他們相互激勵,也時常親身上陣彼此攻擊。(我現在要潤潤喉。)
貝倫森把手伸進講桌的一個角落,拿出一個小保溫瓶,把飲品全部倒進一個矮玻璃杯。她從講桌后面走出來,站在講臺邊緣離觀眾更近的地方,一邊啜飲,一邊更加親密地繼續往下講——
貝倫森:記住,如你所知,在那些日子里,畫家或雕刻家抄起椅子(甚至磚頭)朝別人下手,或者被揍到烏眼青或者被打掉牙什么的還出來招搖過市,是比較容易被社會接受的。事實上——我還是提前講了吧——從我的親身經歷來看,羅森塔勒可能相當沖動,難以捉摸,我的意思是,在水管工大道他的畫室下面,有一個顏料儲藏室,有一次,他抓住我,把我關進那里,而且,這么說很不合適,他試圖——(仿佛是低語,卻足以讓人聽清楚)在那個儲藏室角落里,把我按在墻上做愛。他是個(官方認證的)瘋子。
貝倫森轉身,回到講桌后面。她翻了翻筆記,然后繼續——
貝倫森:當然,卡達齊奧叔侄,是這類人的代表。
外景,監獄入口,白天
兩名看守慢慢打開兩扇高大的橡木門(外包鐵皮,上立尖刺),露出了等在門外街道上的卡達齊奧和他的叔父。鏡頭反打:另外兩個看守緩緩打開兩扇一模一樣的橡木門,露出等在休庭的法院里的羅森塔勒(腳鐐/緊身衣)和西蒙娜。雙方相向而行,在中間一扇閉鎖的鐵柵欄門前會合。
字幕:三年后
卡達齊奧面對羅森塔勒,抱著雙臂,神色肅然。喬叔叔站在他身后。一個仆人給尼克叔叔搬來一把椅子,尼克叔叔坐在椅子上,胳膊搭在手杖頂端。卡達齊奧直截了當地對羅森塔勒說道——
卡達齊奧:三年過去了。憑借一幅被高估的潦草的小畫,我們把你打造成在世的畫家中名氣最大的一位。你進了藝術學校的課程。你成了百科全書的詞條。甚至你那些私淑弟子也賺了大錢,并肆意揮霍。然而,在這期間,在漫長的整整三年里,你卻一再拒絕我們,既不肯向我們展示哪怕一幅素描,也不讓我們研究你的新作品。我們還要等多久?不用給我們答案,因為我們不是在問你。我們己經印好邀請函了。
喬叔叔舉起一張華麗的邀請函,凸起的猩紅色浮雕手寫字體印在鑲著金邊的厚紙上。
卡達齊奧:我們會進到這里來。我們所有人,收藏家,評論家。甚至那些二流的模仿者們(以我們為代表),他們阿諛逢迎,偷師學藝,結果可能比你還要受歡迎。僅僅是賄賂這一項,就足夠驚人了,不信你問這些看守。但我們會付錢給他們。所以,無論情形怎樣,你不能再隨心所欲。展覽安排在兩周之后。
卡達齊奧舉起兩根手指。羅森塔勒咬緊了污損的牙齒。他又一次低聲咆哮。(另一名看守,手持卡賓槍,從塔樓上居局臨下盯著他。)卡達齊奧后撤一步,但他試圖掩飾自己本能的恐懼。他指向西蒙娜。
卡達齊奧:順便說一句,她覺得己經準備好了。
羅森塔勒吃了一驚,有些瑟縮。他皺起眉頭,轉向西蒙娜。西蒙娜點點頭。
西蒙娜:準備好了。
羅森塔勒看起來好似受到了背叛。西蒙娜仿佛有些無措。卡達齊奧有了底氣。羅森塔勒低聲說話,語氣隱約有點樂觀。
羅森塔勒:我還需要準備一年。
卡達齊奧沮喪地尖叫,他的兩位叔父把手舉到空中,抓自己的頭發,閉眼,搖頭……
(切至)
貝倫森(在講臺上):當時,我的雇主通過優先急電,收到了引人入勝的召喚。當然,我指的是厄普舍·“老媽”·克蘭佩特。
貝倫森展示一組三聯黑白幻燈片:其中一張是一幢地標性的現代主義住宅,形狀仿佛門擋,可以俯瞰玉米田;另外兩張則是玻璃櫥柜,里面擺滿了古希臘、羅馬和埃及的神像、工具和瓶罐。
貝倫森:一位精明的古董收藏家。
貝倫森遙控切換到另一組三聯幻燈片:一張是同一幢房屋的近景;另外兩張是兩個展室,擺滿了立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繪畫和雕塑——照片上還有來訪的藝術家,這些藝術品的創作者。
貝倫森:先鋒派的至交好友。
貝倫森遙控切換到一張幻燈片,上面是一位60歲的女士,時尚,漂亮,豐腴,儀態萬方,烏木色的眼睛,衣著妝容精致,見多識廣,歐陸風格。她在戶外,坐在一張龍蝦形狀的扶手椅上。她就是厄普舍·“老媽”·克蘭佩特。后景中的水塔上寫著:堪薩斯州自由城。
貝倫森:她的收藏,即便在剛起步的時候,也聞名遐邇不可小覷(她的居所也是這樣,因戈·斯蒂恩在美國承建的第一個作品,被人們私下里稱為“門擋宅邸”)。為她的收藏編建檔并提供建議,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特權——盡管她總是無視你的建議,為所欲為。
貝倫森關掉投影儀。
貝倫森:于是,我們開始了長途旅行,從自由城到無聊城。
外景,提供臥鋪的客機,夜晚
水陸兩棲飛機橫越大西洋上空(從左往右飛行)。云朵在后景中掠過,鏡頭疊化為飛機內景。侍者調制雞尾酒,乘客閱讀雜志。按照私人愛好改造過的頭等艙里,克蘭佩特(身著和服式繡花睡抱)坐在矮桌旁,一邊吸煙、喝睡前酒,一邊在社交秘書和年輕一些的貝倫森的協助下完成
韋斯·安德森的電影,是玩具屋?是拼貼畫?是故事繪本?是微觀模型世界?還是玻璃瓶里的船?這一系列標簽,似乎都可以導向完全相反的兩極。你可以認為,這些標簽意味著一種幼稚、做作、刻意、匠氣的風格,也可以認為,它們意味著一種可愛、天真、繁復、精巧的美學。
看完韋斯·安德森的新作《法蘭西特派》,我有一種感覺,安德森已經把這兩種完全相反的評價合二為一,讓兩者矛盾但又不失和諧地并置在一起。
一方面,當一幀接一幀精美如明信片般的畫面目不暇接地不斷涌現繼而消失之際,當一個個耀眼的明星在銀幕上一閃而過甚至來不及說出幾句完整臺詞之時,那種過量的美感、讓人不由得慌張起來:這未免太過鋪張、太過奢侈了吧!
這樣不知節制地過度堆砌,讓人來不及細看、捕捉、記憶,也因此對這種浪費——對美、對風格的浪費——有點生氣。
另一方面,《法蘭西特派》又創造出一個小小的宇宙,如萬花筒般閃閃發光、色彩絢爛、變化莫測,鏡頭每切換一次,就如同轉動了一下萬花筒,讓人產生一種美好的眩暈感。
獻給紙媒的一封情書?一曲挽歌?
《法蘭西特派》以韋斯·安德森癡迷的《紐約客》雜志為靈感,采用章節式結構,呈現雜志不同版塊的故事,由“訃告、旅行指南和三篇專題文章”組成。三篇專題文章來自藝術/藝術家、政治/詩歌、美食這三個專欄,通過三種敘事風格講述了三個傳奇、幽默的小故事。
雜志的開頭是一則訃告——《法蘭西特派》雜志創刊人兼主編小阿瑟·霍維策的訃告。但這則訃告卻沒有陰郁灰暗的調子,而是采用輕快調侃的筆調所做的一則人物速寫,講述主編的傳奇人生與性格。他是一個熱愛法國文化的美國人,一個寵愛縱容作者的主編,他的格言包含一種冷幽默,比如“盡量讓它聽起來像是你故意那樣寫的”(just try to make it sound like you wrote it that way on purpose)、“no crying”(不要哭)。這兩句格言,不也是韋斯·安德森自己的創作目標?一種精心設計、風格可見的輕喜劇。
接下來的“旅行指南”是一則輕松愉悅的城市素描,通過流動影像呈現出法國小鎮的迷人空間,通過定格鏡頭的并置表現出小鎮歷史與當下的變遷。
三個故事都充滿了混亂、暴力、憂傷、詩意、美,是韋斯·安德森對于法國的浪漫想象與傳奇懷舊。
第一個故事《混凝土杰作》是對現代藝術作品的誕生/經典化過程的一次溫和嘲諷。一位因殺人罪被判終身監禁的瘋子天才藝術家,在向他的繆斯女神、獄警西蒙娜求愛被拒絕后獲得靈感,再次拿起畫筆。一位狡猾、貪婪但有些獨特藝術眼光的畫商,通過在藝術界各種玄妙的運作,將藝術家捧上了現代藝術的神壇。
第二個故事《宣言的修改》是對1968年巴黎“五月風暴”的一次浪漫懷舊。中年單身的美國女作家為了一次時政報道,卷入了一個年輕英俊的學生(甜茶)的政治/感情生活,故事中有一個酷似戈達爾《中國姑娘》中維亞澤姆斯基的年輕巴黎女孩。安德森借孤獨的女作家之口,說出了《紐約客》一位著名作者對巴黎學生的一句頗有意味的評價:“年輕人感人的自戀”(the touching narcissism of the young)。
第三個故事《警察局長的私人餐廳》是對巴黎美食傳奇的一次異想天開的想象。傳奇關于一位天才廚師,但整個故事卻是一部黑色電影,充滿暴力、陰謀、綁架、毒殺,包括一個黑幫會計師、一個綁架者、一個賣藝女郎、一個警察局長和他冷靜、成熟的兒子。故事作者(以美國著名作家詹姆斯·鮑德溫為原型)出于一種含蓄的美學考量,刪掉了故事中最關鍵的一個情節:用有毒的蘿卜殺死了犯罪團伙但自己也險些中毒身亡的傳奇廚師,念念不忘的是一種他從來沒有嘗過的味道——毒蘿卜之味。
這些故事充滿了密集對話、獨白、旁白,每個故事都以不同的美學風格被講述。
安德森似乎想要窮盡所有視覺風格——黑白/彩色、寬屏/窄屏、靜照/動畫、定格/升格、對稱構圖/上帝之眼,他不知疲倦地在這些無限選項之間不斷切換。我們看得頭暈目眩,他卻似乎始終亢奮。
最終,他將自己迷戀的巴黎,那個亨利-喬治·克魯佐、雅克·塔蒂,戈達爾電影中的巴黎,那個《紐約客》雜志中的巴黎,一個充滿夢想、藝術與美的城市,變成了若干璀璨、耀眼、易碎的玻璃球,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
玩具盒子,而非現實漸近線
《法蘭西特派》中,韋斯·安德森的戀物癖、收集狂、細節控、強迫癥,到了一種近乎狂熱的程度,超過他之前的所有作品。
如果說早期的安德森,依然對人類充滿混亂的內在情感世界感興趣(《青春年少》《天才一族》),那么,在晚近幾部作品中,他更加清晰地確定了自己的興趣——搭建一個包羅萬象的微觀世界。短篇故事集的多樣性、松散性、豐富性,也確實更適合展示他的美學風格。
所以,那些對于他的評價——玩具屋、拼貼畫、故事繪本、微觀模型世界,雖然或多或少帶有評論者的一絲輕慢(也許并非惡意或批評),但這些也許正是安德森所不懈追求的目標——把一切他所迷戀的美好事物,統統放進自己的微觀世界。
無論是具有實體的物品、空間(場景)、人(電影明星),還是抽象的視覺風格、敘事方式,或者他一直喜歡的電影、雜志、小說。一切都變成了他的收藏品。
于是,也就很容易理解對于韋斯·安德森的各種批評,這些批評基于一種傳統的現實主義美學觀。對于大部分當代藝術電影而言,一個更被推崇的創作準則是,電影是現實的漸近線。雖然有盧米埃爾(現實主義)和梅里愛(幻想)這兩條脈絡,但當代藝術電影早就遠離了“梅里愛—表現主義”這一脈絡,而更傾向對現實進行模仿復現。
韋斯·安德森早早放棄了現實的漸近線這一準則,他以孩童一般的天真想象、強迫癥一般的一絲不茍、造物一般的野心與精力,去追逐另一種藝術理念——憑空創作一個屬于他的玩具屋,使其成為對于世界的一種精美、微縮的復制品。但他的原則不是現實主義,他的原則是美。
韋斯·安德森的美學更接近美國偉大的現代主義藝術家約瑟夫·康奈爾。康奈爾的作品通常是一個正面是玻璃的盒子,里面裝著他拾得的物品,如軟木球、照片、地圖等等,這些他從廉價貨攤、紀念品商店、圖書館、電影院、畫廊收集的小玩意兒。他在盒子這一幾何格式中細心組合和編排他的物品,在盒子中創造出了個人的世界。
韋斯·安德森的幾何格式就是鏡頭邊框,他在這個嚴謹、穩定的框架中,以無比的精準來規劃一切。他的電影如同一個精密的鐘表,是一種精巧的電影裝置,似乎包含著一百萬個微小的部分在同時運作。他包羅萬象的玩具盒子中,裝入了無數現實的美麗碎片,這些碎片所拼湊起來的現實拼圖板,不是完整、逼真、寫實的,而是懷舊、幻想、浪漫的。
所以,一個現實主義者,也許很難接受韋斯·安德森精致、美麗、感傷的玻璃盒子,于是會對他的風格手法產生質疑,覺得他的致敬是輕浮的、他的思考是膚淺的、他的創作是逃避現實的。
《法蘭西特派》中,安德森用一種狂熱的激情,致敬模仿各種經典電影、動畫片、藝術品、社會運動、《紐約客》雜志等。但這些致敬與模仿,似乎徒有其美麗的外表、卻失去了原作的精髓。
對塔蒂的致敬,有塔蒂散點透視的復雜精巧,卻沒有塔蒂對于現代性空間的敏銳捕捉。對亨利-喬治·克魯佐的致敬,有克魯佐的黑色光影,卻與克魯佐作品陰冷絕望的內核背道而馳。對《紐約客》雜志的致敬,有《紐約客》的機智、幽默、時髦,卻沒有《紐約客》犀利、嚴肅、深刻。
但是,喜歡這種精美微縮藝術品的觀眾,就能原諒安德森的所有缺陷。也更加能夠感受安德森的優美,一種來自于實在感、秩序感、穩定感、繁復感的優美。
他精準掌控鏡頭中的一切,物體的顏色、紋理、形狀、位置,人物的發型、服飾、妝容、姿態,甚至是說話的語氣。他對于視覺的一切偏執堅持——精心的構圖、對稱的畫面、嚴格處于正中間位置的攝影機、一再重復的俯視鏡頭(上帝之眼),也就變得很容易理解了。
康奈爾的“盒子系列”誕生于二戰前后,在那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這一帶有懷舊情緒的、收藏癖般的創作方式,提供的是一種情感上的避難所。
在當下這一高速發展的數字技術時代,在這個一切虛擬現實都被體驗為真實的賽博格時代,韋斯·安德森用物,對抗即將吞噬一切的虛擬世界。他以一種固執、懷舊、浪漫的戀物癖,不厭其煩地用他的收藏品——堅實、穩固、確定的物——建構出了一個實在的微觀世界。
( 原載公眾號“虹膜,12月18日)
倒敘的手法、報業大亨離世的故事背景,這些元素很難不讓人將這部《法蘭西特派》與《公民凱恩》對比。然而不同于奧遜·威爾森嚴肅哀傷的挽歌,韋斯·安德森以自己輕快的方式,向凋零的紙媒致以了浪漫的告別。
影片以雜志欄目的方式串起了幾個獨立的短篇,而這種故事嵌套故事的框架結構,又很有《一千零一夜》式的古典韻味。這樣的結構配上韋斯·安德森的經典元素:馬卡龍色的畫面、形式主義的表演方式、對稱構圖等,再輔以動畫加真人演繹、畫幅比轉換、黑白與彩色間離等等夸張形式的融合,這其中有多少精巧的設計,里面又包含了導演多少天馬行空的奇思妙想便可見一斑。這般嘉年華式的電影,讓韋斯·安德森的藝術造詣又得以登上新的臺階。
當然,也有人詬病這部電影的幾個故事沒有一個統一的主題,很難讓觀眾對某一個人或者某一件事聚焦,也沒有一個鮮明的角色讓觀眾去記住。相較于導演之前的《月升王國》和《布達佩斯大飯店》,這部作品里沒有足以挑動觀眾心弦的片段,有的只是一些泛泛的碎片。
我覺得像這些問題都是值得被討論的。首先我認為,導演自身的風格本就是一種統一的東西。另外,第一個發瘋藝術家被資本操控的故事,第二個激進的學生在各種情感糾葛面前陷入迷茫而跳塔suicide的故事,以及第三個故事里外國廚子在病床上說的“找尋丟失之物”,其實都是與大框架的內容是統一的:主編離世,《法蘭西特派》將出版最后一期;穿插著騎在自行車上的記者訴說著城市的變遷,里面無不浸染著時代的哀傷。
所以“喜劇的內核都是悲劇”,看似這每個故事都像荒腔走板的玩笑或鬧劇,但最后所指向的,卻是一個沉重的話題。
導演曾被問到為什么創作這個故事時,他給出的回答是想致敬《紐約客》雜志的新聞自由,粗看下來你很難在這部作品里找到什么對新聞自由的闡釋,但細想一番,或許在導演的理解里,新聞自由是尊重作家們以自己怪誕的喜好講述一些怪誕的故事。
可能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對于新聞自由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在“這東西是否能寫”幾乎不成問題的環境里,“能否有足夠個性化的表達空間”或許就成了對自由的新追求。
“試著讓你的文字讀起來像是故意這么寫的”,這是影片里主編小亞瑟經常對他的作者說的話,其實這句話也可以折射到韋斯·安德森自己身上,因為他那些形式感極強的影調,看起來也像是故意這么拍、這么演的。
如今隨著自媒體的興起,傳統媒體早已被擠兌到邊緣,然而這并不僅僅是媒體形式的更迭,還有在表達方式上的去個性化、去思考性以及去嚴肅性。后兩者可能對大眾來說還好理解,但所謂“去個性化”,很多人覺得現在的自媒體反而更個性化了,其實不然,事實上當海量的信息向人涌來時,你很難保證自己不被這些信息所淹沒、吞噬,另外自媒體講求流量,當某人以某種方式賺取大量流量時,其他媒體號便趨之若鶩地模仿,然而當真正有人發出比較個人的聲音的時候,又會因為太過小眾而被忽視。所以真的很難說在這樣的環境里,個性化的表達還有多少生存的空間。
而在電影方面,現如今漫威系列、好萊塢模式以排山倒海之態占據了絕對的優勢,對于仍在追求藝術表達的導演面前,他們的受眾也變得越來越少。雖然有的導演會說電影是門藝術,但拍攝的每個鏡頭仍是要花錢的,尤其是像《法蘭西特派》這種眾星云集、造景華麗的電影,花費肯定不菲,而錢既然花了肯定就要想辦法賺回來,不然怎么拍下一部——所以說到底,電影仍是個商品。作為商品屬性的電影,在如今的市場面前,它又要做出多少妥協?它又能多大程度上做到“這畫面看起來像是你故意這么拍的”?
韋斯·安德森至少還開拓了自己的一片天,像那些更極端的導演,比如胡波,他又給自己的人生、給自己的作品畫上了怎樣一個未完成的句號?
很多事情都在悄然間發生著滄桑巨變,而這其中的許多無名之輩,在以獻出自己人生的方式,被歷史的巨輪碾過,成為時代的一粒沙。《法蘭西特派》解散后,這些怪咖作家們還能再得到其他主編的青睞嗎?他們會不會妥協,為了賺錢不由得寫一些機械而麻木的內容呢;那些錙銖必較的語法學家,在講究“即時性”的自媒體時代里,還會被需要嗎?
所以,韋斯·安德森以自己獨特的浪漫,向那些一去不復返的時代與精神,獻上了自己獨特的情書。
個人公眾號:Imagine Heaven。
紐約客寫給巴黎的情書
如果讓你給一個城市,巴黎拍一部電影你會怎么做。這就是《法蘭西特派》的命題。(為什么片中的城市就是巴黎,后面會講不要急。)關于巴黎的電影那真的是太多了。巴黎可能是承載了過多世人的想像,光是一個名字,所有人都能腦部出一部大作出來。
也許拍巴黎也是電影人的命題作文,很多人交出了答卷,最直接的腦補可能就是愛情故事吧《愛在黎明破曉前 Before Sunrise》 (1995)《愛在日落黃昏時 Before Sunset》 (2004) 這兩部一出把所有拍愛情故事的企劃不能說堵死,就再玩這個就有點OUT了。
于是伍迪艾倫的《午夜巴黎 Midnight in Paris》 (2011),玩的是穿越,美國硬漢海明威說巴黎是一個流動的盛宴。他在同名書中說:“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論去到哪里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于是伍迪艾倫用穿越的述事方式把這個盛宴拍了出來。可以說是很有新意了。
這些都是美國人眼中的巴黎,那法國人自己拍的巴黎是什么樣的?《天使愛美麗 Le fabuleux destin d'Amélie Poulain》 (2001) 城市中不同的人生用一個主角串起來,最后主角也得到了愛情,法國人眼中的巴黎是童趣十足浪漫詩意的馬卡龍。玩浪漫還是法國人最拿手。
那么當韋斯·安德森接這份命題,他會怎么做。《法蘭西特派 The French Dispatch》 (2021)是他的答案。很多人初看覺得整部電影羅里巴嗦不知所云。但也許這部電影用的影視語言就不是一般的述事方式,他是用紐約客的述事方式來講巴黎的故事。
那就要先講一講紐約客,這份雜志的影響力不用多說,說起來不過也就是宇宙中心紐約村的村報。雜志創辦人Harold Ross 和他老婆Jane Grant一起創辦紐客的時候,初心是辦一本言辭幽默的時評雜志。用現代的話說就是一個好看有趣的公眾號,重點是有趣,這樣才能火啊。值得一提的是,他老婆當時是《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社會新聞的記者。看看他老婆的照片,一副社會精英的時尚范。這樣的人寫的雜志能不好看嗎。
據說他們想和當時粗俗搞笑的雜志區別開來,辦一份高級有趣的雜志。那感覺可能就是趙本山和林語堂的區別吧。(沒有踩趙本山的意思,他的小品無可替代)趙本山的幽默只要會中文的就能get到,而林語堂式的幽墨就是沒有點墨水的話你可能還不知道笑點在哪。他們就是要辦一份這樣的雜志讓宇宙中心紐約村的精英們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簡而言之一份能讓你B格滿滿的雜志。
那就是為什么電影旁白會這么神神叨叨,去讀下紐約客可知他們一個句子加上各種定語修辭明譏暗諷如果不超過五行那都不叫句子。電影中的主編也就是原型紐約客創始人有一句臺詞在電影中重復了上百次,他不斷地和所有人說他的寫作秘訣“Just try to make it sound like you wrote it that way on purpose. “直譯,讓人讀起來覺得你就是故意這樣寫的。大白話就是"讓人一看就知道你在裝13. “ 這就直接暗戳戳開黑紐約客。而整個電影的旁白就是這種風格,如果你覺得是聽得云里霧里,也不需要懂得他的每一個包袱,只要知道聽不懂就是在開黑就好了。
電影的影像風格也和一般拍巴黎的片子不太一樣,片中是一個法國小城加上暗灰的色調,這個色調如果仔細看很像五六十年代的紐約,灰灰暗暗的工業化城市,和他以前拍的片子色調很不一樣,比如他以前關于印度的片子《穿越大吉嶺 The Darjeeling Limited》 (2007)那滿眼的孔雀綠和寶石紅。《布達佩斯大飯店 The Grand Budapest Hotel》 (2014)那粉嘟嘟的馬卡龍色,證明他不是不喜歡色彩,為什么這么暗。因為如果紐約和巴黎是一對夫婦,那他們的孩子就是《法蘭西特派》里面的小城這樣的一個城市有著法式布局和街景但也有紐約那種灰冷高級的工業灰的色調。浪漫嗎?這就是韋斯·安德森式的浪漫,孩子都給你腦補拍出來了。如果紐約是爸爸,巴黎是媽媽,那這個片中小城就是他們的孩子。這個孩子是用爸爸的述事方式介紹的。
現在可以說下為什么一定是巴黎,片中城市的名字叫“Ennui-sur-Blasé”(boredom-on-apathy)無聊又冷淡。下圖是片中出現的城市地圖。(本文的片中截圖都是本人在網上找的片源,好不容易手動拉條手機翻拍的圖片,不太清楚。湊和一下吧。)
這是巴黎的真實地圖,如果向左轉一點就是片中的地圖,可見塞納河蛇行穿過市區。
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巴黎會是無聊又冷淡嗎?當然不是,完全相反,這就好像某男神明明很帥很時尚黑粉卻叫他土狗一樣。這也許是紐約客的冷笑話方式。片中巴黎特有的淡藍色的屋頂和各種建筑無一處不在暗示這是巴黎。
此片也像愛美麗一樣是用一份雜志把巴黎的方方面面串起來的連珠式結構全方位的展現了韋斯·安德森式的巴黎。第一部份是簡介,先把這個城市用自行車騎行的方式介紹一下,這一部份叫《The Cycling Reporter行城報告》專欄,原型紐約客真的也有這樣一個專欄叫《Goings on About Town》。為什么要用自行車,因為環法自行車大賽是法國一個最重要的夏季狂歡盛會,每年最后的終點就是香榭麗舍大街 ,頒獎背景凱旋門,這么著名的盛會地標是不會放過的。但是片中這一部份并沒有介紹巴黎的美好,而是主要介紹了“無聊又冷淡”市中不為游客所知的的一面比如地鐵全是老鼠,屋頂全是貓,下水道全是扭動的惡心生物,就好像介紹一個明星黑粉不會跟你說他有多美多帥,一上來就給你來一堆黑料一樣一樣的。
第二部份進入正題,說的是藝術,巴黎的藝術,那肯定是跑不掉的,片中神精病的畫家個人認為主要原型是梵高的好基友高更。看圖。這是高更自畫像。
這么多藝術大師,為什么是高更,高更生于巴黎是正二八經的巴黎土著。值得一提的是他父親Clovis Gauguin是個時政新聞記者,還曾想創辦報紙,暗合本片的內容,外祖父是家暴男曾家暴外祖母以殺人未遂罪入監,和片中畫家入獄理由很像。高更的一生比片中還要精彩瘋狂,這是他的結局,(以下文字轉于網絡)“由于過于濫交得了梅毒,1901年返回到大溪地的高更再次受到貧困和疾病的困擾,但其創造力絲毫沒有衰減。他的兩只小腿都是流著膿的瘡,以骯臟的繃帶包住,他拄著拐杖蹣跚地晃蕩。他全身到處疼痛,為了止痛而服用嗎啡上癮,還服用鴉片酊和苦艾酒。他的情緒,逐漸變成躁狂,腿上有傷痛所以使用砷,曾經到山上服用砷自殺,但是毒性不夠只使他嘔吐而已。他自訴體力流失,晚上都無法入眠,因此筋疲力盡。1903年5月8日,高更由于心臟病發作而去世。”按現在年薪百萬才叫中產的內卷的標準高更就是廢材中的戰斗機。
雖然但是這不影響他成為印像派大師。只不過沒有片中幸運,他和好基友梵高一樣也是死后成名。片中那副畫在墻上的巨大的畫作估計原型是1897年,高更畫出生平最大幅的(高1.5米,寬3.6米)的經典作品《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
這豐乳肥臀的女人是不是和性感獄警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三部份指的是1968年巴黎的五月風暴(événements de mai-juin 1968),六十年代巴黎不是在游【行就是在去游;;行的路上,這是當時巴黎的新聞圖片,是不是和片中的場景很像。片中這個叫棋盤革【【命
這一部份還致敬了同一題材的電影《戲夢巴黎 The Dreamers 》(2003) 戲夢巴黎片中是二男一女俊男美女的配置,說的是一個美國男孩五月風暴時在巴黎的艷遇,而到了韋斯·安德森這就是一男一女一大媽的配置,很想問一下安德森不譏諷一下會死是嗎。不過他可能會說,這不是我的本意,這是紐約客會干的事情。片中女孩隨時隨地拿出粉撲照鏡子的動作讓容易讓人暗戳戳地連想到了《戲夢巴黎》里的這個鏡子。片中這個三分鏡子拿個最佳表演獎實不為過。
下面是《戲夢巴黎》中的戲精鏡子
然后《戲夢巴黎》里有個高潮處理就是當你覺得他們什么都干了肯定是3P了,最后一個鏡頭告訴你其實女孩是處女,把巴黎的浪漫曖昧孩子氣的青春美好玩到極致。韋斯·安德森也在他的片子里致敬了一下,最后讓他們每個人標榜自己是處女處男。這么一對比片中大媽和男孩半果同床最后一本正經地幫證明男孩是處男的時候這也太好笑了我的天,有必要這么損嗎。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演男孩的甜茶和《戲夢巴黎》男主Louis Garrel裝扮有點像,也是黑色的卷發,這里夾點私貨,這是本人很久以前為Louis Garrel建的相冊//www.douban.com/photos/album/55999580/ 甜茶本人有法國血統,嚴格來說他是猶太人。演這個角色也算是回歸了吧。
第四段關于美食的故事,巴黎的美食當然不能錯過,但美食是什么,片是角色作家給出了一個答案,他說美食于他是一種家的感覺。而那個亞洲廚子則最后點題,他在服毒后和作家的交談時說對于在城中的每個外國人來說,在城里都能找到家的感覺。這可能是說出了世上每個精神巴黎人的心聲吧。
最后本片回歸了雜志的事情,創始人訃告說他來自堪薩斯,那是什么地方,就是美國中部鳥不拉屎的大農村。《綠野仙蹤》里那個被風吹走的小女孩就是來自這個地方,你想人都能被風吹走的大農村。為什么會是這個設定。因為前面說的紐約客創始人的老婆,創始人之一,學生時代就是在堪薩斯度過的,但那也不是她的出生地,為什么選這個地方,美國文化底蘊就是cowboy,就是來自于這種地方。就好像紐約客這種高逼格的雜志創始人是來自這種地方,就好比你說上海逼格最高的會所老板是農村合作社第八十二社的社員一樣的反差。然后他的寫作秘訣就是盡可能的裝13,最后安德森又黑了紐約客一把。行吧,你可真夠機靈的。哈哈哈哈
很久沒寫這么長的影評,如果你有耐心都讀到這兒了,回復一下也好。哈哈
電影被導演 - 韋斯·安德森 Wes Anderson 自詡為“獻給記者們的一封情信”("love letter to journalists."),靈感取自于導演自身喜歡的《紐約客》雜志。
電影講述了一個名為《自由報·堪薩斯周日晚報》的虛構雜志,其總部設立在虛構的法國小鎮Ennui-Sur-Blasé,背景為1969年。雜志聚焦于文化、政治、美食等等領域。在雜志主編小Arthur Howitzer的帶領下(比爾·莫瑞 Bill Murray 飾演),電影根據最新雜志其中三位作家的報道和寫作歷程展開,講述了三個小故事:
第一個故事,一個美麗女獄警愛上監獄內正被囚禁的一個邋遢畫家。畫家因故殺人入獄,但在獄中患上憂郁癥且多年不再畫畫。直到他遇到了這位女獄警。女獄警自愿作他繆斯、當他裸體模特兒。畫作多為后現代抽象派,雖看似一塌糊涂,卻被一位藝術經銷商驚為天人、高價收購后炒作,畫家終于名成利就,但這卻讓其更憂郁及恐慌。在經銷商的誘迫及女獄警的鼓勵下,畫家終于完成了一幅曠世之作,只是...
第二個故事以法國1968年的“五月風暴”為背景。這是于1968年春夏之交法國發生的持續約七周的學生運動,不滿始于一系列學生反對資本主義、消費主義、美帝國主義、越戰及傳統機構。先是學生們的罷課,而后演變成了更大的總罷工、游行、占領大學及工廠的行動,并導致法國經濟發展停滯。 這一段聚焦于雜志派去的老牌記者與年輕學生領袖歪纏不清的故事,兩人還發展一段不倫的忘年戀(更像是霧水姻緣)。
第三個故事也最無聊,簡單說來就是“一個廚師拯救一個被綁架的小孩”的故事”。
故事想當然的是盡向荒唐不羈的方向發展,一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樣子。情節畫面好似以辣瞎人眼、毀人三觀為大前提,如:美麗女獄警與邋遢畫家裸裎相見、老女人與小鮮肉迅速上床(根本沒有情感鋪排)、等等。一個個道貌岸然、滿嘴大道理喋喋不休、實則似乎都是沖著“褲襠里的那一回事”而去的。如講述第一個故事里的“藝術評論員”(蒂爾達·斯文頓 Tilda Swinton 飾演),金玉其外、騷貨其中,不諱言自己與大畫家也有一腿(也不知是真是假?),非常鬼馬抵死!有了‘性’,當然也得有’食‘,于是有了第三個故事,湊齊了“食色性也”!
如導演前作《布達佩斯大飯店 The Grand Budapest Hotel (2014)》,此片在格式上無所不用其極:不同的畫面比率、顏色或黑白、甚至還有一段動畫。我也懶得追問其意義何在。網上肯定有人會為其大加解析,無需閣下傷腦筋。電影對白咬文嚼字、畫面構圖過分堆砌精致,典型韋斯·安德森的作風,應該很能獲粉絲們的追捧、文青們奉為金科玉律、為其感動涕零、并封為神作而對其頂禮膜拜(看看網上的評論不禁讓我忍俊不禁)。但對我來說這都過分矯揉造作。
三個八竿子毫無關聯的故事硬放一起,雖說部分情節妙趣橫生,但終究欠缺人物情感發展,以至于最后雜志創辦人心臟病去世,也很難引起觀眾共鳴。第二個故事的學運,也拍得如一群小屁孩在過家家酒,或許導演要表現的是其玩世不恭的態度?也太輕浮膚淺了罷?電影美其名“致敬記者新聞從業員”,但由始至終沒看到電影對這一行業的深入探索(甚至連淺淺提起都沒有),電影更像是忙著獵奇般,為觀眾展示其荒謬的故事。或許看著一群大咖明星,為一些雞皮蒜毛瑣碎事,而煞有其事地演戲,也是一種樂趣?我看的是晚點的場次,差點就睡著了!
一直疑惑導演 - 韋斯·安德森 Wes Anderson 為何一直與導演獎項無緣?這部電影似乎給出了答案。
6.5 / 10
近日,鬼才導演韋斯·安德森眾所矚目的新作《法蘭西特派》面世,引發了一輪影迷的大討論。
這是韋斯·安德森第一部在法國拍攝的電影,被影迷稱為“一封給記者的情書”。影片講述了20世紀一家駐法美國雜志社的故事。在一個名為 Ennui-sur-Blasé 的虛構法國城市里,借由《法蘭西特派》雜志三則引人入勝的專題報導,安德森帶著觀眾展開冒險奇想。
在本文作者看來,《法蘭西特派》仍然是一部相當韋斯·安德森式的電影,充滿拼貼與靈動的視覺風格。他給予日常之物不同尋常的高度關注。但令人遺憾的是,韋斯·安德森并沒有這么自洽。他似乎始終處在一種形式和內容的矛盾之中。即使運用了100種媒介,導演也只講述了,或者說復讀了同一個故事。
撰文 |雁城
01
在聊《法蘭西特派》之前,先說說導演韋斯·安德森。有些導演重劍無鋒,有些導演鋒芒畢露。我一直認為,在所有知名導演中,韋斯·安德森可能是最依賴于風格的一個,尤指視覺風格。
觀眾對于很多膾炙人口的經典之作的印象,都停留在純劇情和敘事的層面,好比馬丁·斯科塞斯、奉俊昊,甚至希區柯克、伍迪·艾倫的杰作。不是說這些作品的攝影不工整不妥帖,而是風格化程度不強烈。除了一些經典鏡頭外,視覺大多不和劇情搶戲。
還有另一部分大師,他們的電影視覺其實充滿特點,但這特點無法被很多觀眾一眼辨識,比如洪尚秀、賈樟柯、侯孝賢、蔡明亮……因為過于沖淡,過于日常。觀眾能把對內容的注意力分散到形式上來,基本是因為出現了“異常”:異常的顏色、異常的拍攝角度、異常的鏡頭運動、異常的剪輯效果。但有些作品的形式幾乎是以上這些“異常”的對立面:越“正常”越好,鏡頭幾乎只是一面不加篩選和濾鏡的玻璃窗。
從視覺風格來說,大眾認知內可能唯一能與韋斯·安德森相比的名導就是王家衛,但是王家衛還是沒有韋斯·安德森那么“偏科”,因為他敘事手法和他的視覺風格一樣出名。就像互聯網上模仿王家衛的短視頻中,絕大多數都以復制他的臺詞風格為主,而韋斯·安德森的模仿點則無出構圖和配色其右。看過《春光乍泄》《一代宗師》的人中,有多少能忘記黎耀輝和何寶榮、宮二和葉問的命運糾葛?而看過《布達佩斯大飯店》的人中,又有多少能清楚地想起主線劇情是什么?
我僅代表我自己——我想不起來。雖然豆瓣證明我當年給《布達佩斯大飯店》打了五星,而且在我印象中,這確實是一部講述歐洲精神的絕佳的電影。但如今,我真的想不起來除了對稱的構圖、馬卡龍的配色以及艾德里安·布洛迪的臉之外的任何線索。
但是,這不意味著我不喜歡韋斯·安德森。我看過他所有的長片,并且在第一時間觀看了《法蘭西特派》——終于可以進入今天的主題——也再一次確定了我的認知:《法蘭西特派》是一場專屬于韋斯·安德森的風格的盛宴。甚至,如果失去視覺風格,這部作品將無所附麗。
如果按寫其他電影影評的路數,此時我會開始介紹:影片聚焦一本小小的叫作《法蘭西特派》的雜志。影片的主體由三段雜志上刊登的故事組成……但,這是韋斯·安德森的電影,我甚至可以暫時跳過“它拍了什么”的問題,先描述“它是怎么拍的”。
在《法蘭西特派》中,你能看見很多令人驚喜的風格游戲。
比如,整部電影都在黑白和彩色之間時不時地切換。黑色的部分是整飭的,彩色的部分是明媚而冶艷的。一個非常驚艷的色彩運用的例子:畫家和模特的互動出現在黑白鏡頭中。當兩人離開房間,隨著鑰匙扭動關閉房門的清脆聲音,畫面瞬間從黑白轉換成彩色。聲音和色彩打了個出乎意料而嚴絲合縫的配合,同時讓你思忖,黑白和彩色分別象征著什么。
又比如,韋斯·安德森最具有代表性的對于空間的展現,其特別性不僅在于空間容納的內容,也在于攝制空間的方法。《法蘭西特派》開頭他就致敬了塔蒂,另一個我熱愛的、以拍攝空間出名的法國導演:靜止鏡頭中的居民樓像是一張平整延展、垂直填滿整個鏡頭的畫。居民就在這張畫里時隱時現地穿梭,呼應的是《于勒先生的假期》里的經典場景。
不過,雖然致敬了塔蒂的經典鏡頭,但塔蒂的空間影像其實比韋斯·安德森的豐富得多,譬如《玩樂時間》里富有預言性質的摩天大廈。前者以提供“民主的視角”(democratic vision)著稱,允許觀眾在其標志性的深焦里獲得更多觀看的自由。用巴贊的話說,這是一種“強制邀請的自由體驗”(coercive invitation to experience freedom);而后者的空間幾乎永遠是一個端正的平面,對稱而工整。幾乎不會有透視,不會有模糊中軸線的構圖,也不會有鏡頭的不規則巡游。韋斯·安德森幾乎就擁有一種剪報式的、庖丁解牛的審美,要把所有復雜的實物都剖平壓扁了,并整飭地用釘子摁在平板之上。
從內容上來說,韋斯·安德森的空間永遠是精致豐富、細大不捐的,這讓勤能補拙的影評人永遠能從他的電影里挖出第100001個彩蛋。《法蘭西特派》只能說是又一登峰造極之作。韋斯·安德森的精致,其實并非指其所有陳設都是“布達佩斯大飯店式”的奢侈、華美、優雅,相反,很多細節是如此平庸、日常,甚至骯臟。是他給予這些日常之物不同尋常的高度關注,使每個庸常畫面都變成宮廷靜物畫。
比如影片開頭介紹撰稿作者群像時,比起提供人物特寫,鏡頭對準了他們的房間。這些寫作者的小小空間里,煞有其事地擺放著一些瑣屑的物品:連褲襪、四仰八叉的自行車、一疊可能被遺忘的面包……介紹小城時,擁擠的車廂、屋頂上的貓咪甚至河道里的寄生蟲都被巨細無靡地展示成視覺中心。
總有人說,只要隨意暫停韋斯·安德森的電影都能獲得一張屏保。其實比起動態的影像,他的電影本來更像是靜物畫的組合。《法蘭西特派》在此基礎上則更進一步,直接展現了一組組豐富的tableau vivant(活人畫),即由一個或一組人物呈現出的延續數秒的靜態圖景。如其字面意思,活人畫蘊含著靜與動之間的天然矛盾:人物的姿勢保持靜止,但輕微的動作包括眨眼還是清晰地提醒觀眾他們是一群活人,只是其動作、站位、道具、服裝都經由過極為精密的策劃和調度。
序章里,人們置身于小城Ennui中,工作、閑逛、等車,甚至謀殺、撈尸,優雅鎮定得像巡警們置身倫勃朗的《夜巡》之中。在影片主體部分,韋斯·安德森更時常讓角色(們)在大特寫中保持相對靜止并直視鏡頭。在觀看這些場景的時候,觀眾能清晰地感知到靜與動、有生命和無生命、自由和控制、戲劇和真實之間的張力,并且不得不被導演強大的控制力所折服。
除了以上風格的嘗試之外,《法蘭西特派》還有一個顯著突破,就是在展示一場追車戲時全程使用了動畫形式。這不僅明顯規避了韋斯·安德森不擅長的動作片拍攝手法,也巧妙呼應了雜志《法蘭西特派》上刊登的漫畫內容。其他導演也時常使用的小技巧,如敘事人稱的替換、突然打破的第四堵墻,在《法蘭西特派》中也不出意料地時時出現。在攝制技法的移形換影之中,配合上高度文學化的、充斥著長難句的旁白,《法蘭西特派》展示了又一場韋斯·安德森式的、令人目不暇接的風格游戲。
《法蘭西特派》里有一句臺詞出現了兩遍。雜志的主編仿佛有一套無為而治的老莊式哲學。他幾乎給每個創作者同樣的建議:“Just try to make it sound like you work you wrote it that way on purpose.” 你只要努力讓讀者相信你是故意這么寫的。
在這個忠告里,主編強調的“that way”,比起內容,更像是指手法。寫作中對應文風,電影中對應電影語言。這大概也是韋斯·安德森的創作哲學,也是我寫了足足兩千多字,才終于要聊到這部電影劇情的原因:不只是因為影片主體由三個互不相干的故事構成——這多少削弱了主題的連貫性——更是因為和令人驚艷的風格大轟炸相比,影片的劇情內容顯得太過于弱勢了。
對這部電影主體的三個故事,我的感興趣程度逐漸遞減。比起第二個故事講述的學生運動中的詩與政治(帶著韋斯安德森一貫的天真和浪漫化的傾向),以及第三個故事中浮光掠影地談論過的異鄉人的處境(除了那兩句臺詞外,觀眾甚至很難意識到這就是題眼),第一個故事讓我比較印象深刻。
作為開篇,這個故事圍繞著獄中的藝術家和其繆斯(同時也是女獄卒)展開。兩人之間的監管者和被監管者的關系,多少調劑了男與女、藝術家與繆斯的陳詞濫調,但最有趣的部分并不發生在兩人之間:一位藝術投機者看上了藝術家的畫,并決心資助他。藝術家在獄中歷經數年創作完成了作品,投機者和收藏家們買通獄卒進入監獄欣賞畫作。
故事的高潮是,投機者們發現這幅作品其實是壁畫,意味著它并不能被輕易拿走售賣。一場混戰由此展開。這個轉折點呼應了故事的小標題,“堅不可摧的杰作”(The Concrete Masterpiece)。Concrete不只指這幅作品是重要而杰出的,更代表它是固態的、堅硬的、由混凝土構成的。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韋斯·安德森再一次把故事的題眼放在了媒介之上。畫作里的內容,可能折射出的藝術家的心理、模特的狀態、兩人的力量關系、獄中的生活等等,在導演眼里看來都不及這面墻來得重要。這好像也應和了John Frow的觀點:在分析文本的時候,我們不僅要看text,也要看context。這位文學批評家使用的喻體剛好就是繪畫和墻:畫像不僅在畫框里,更可以無限延展到掛畫的墻上,因為那面墻可能說了比畫本身更多的故事。
然而,韋斯·安德森并沒有這么自洽。他似乎始終處在一種形式和內容的矛盾之中。他一直那么熱愛形式和風格的復雜變幻,并暗示媒介對于內容可能產生的影響。但同時,他影像內容的核心以一貫之的,是一種“返璞歸真”的傾向。
所謂的“璞”和“真”,在《月升王國》《青春年少》里是童年、早戀、島嶼盡頭的閃電,在《了不起的狐貍爸爸》里是威脅著中產階級秩序的野性的呼喚,在《天才一族》《穿越大吉嶺》里是被生活的瑣屑和私己的欲望打擊到分崩離析之前的親緣關系,在《布達佩斯大飯店》里是古老的歐洲、消亡的人道主義和浪漫主義,在《法蘭西特派》里則可能是被理性綁架之前的瘋癲和浪漫主義、消亡的詩學和報刊雜志以及異鄉人永遠回不去的故鄉。
所以在韋斯·安德森故事的中心,總是站著一群孩子、遭遇中年危機的man-child、動物、瘋子、藝術家(或者干脆是瘋了的藝術家)、一絲不茍的舊規制的捍衛者……在他的電影里,即使反派也面目可愛,從沒有血淋淋的、刻骨銘心的憎惡,所有矛盾都被包裹在糖果的色調里并注定在結局前被解決,帶著一種侯麥式的幽默輕松。但,舊與新、純真和成熟之間的二分法也總是隱隱存在、屹立不倒,形成劇情的主軸——并且,他永遠站在前者那一邊。
可以說,韋斯·安德森在價值觀念上是頗為復古傳統的。不像黑澤明在《羅生門》里用三個人的講述揭示了言說的不可置信,韋斯·安德森其實很少產生自我質疑或激發觀眾的質疑。雖然看起來他的影像溫和、豐富又包容,但他的媒介、風格和視角幾乎不會帶來對于某個問題縱深式的探究。它們只在他自洽的價值系統里提升了觀影的趣味程度。
如《法蘭西特派》里的每一個故事,都可以同時成為小說和漫畫(雜志作家們和漫畫家創作的內容)、舞臺劇劇本(盧欽達在若干年后把學生的故事改編為舞臺劇)、演講稿和ppt(片中蒂爾達飾演的演講者做的展示)……但即使運用了100種媒介,導演也只講述了,或者說復讀了同一個故事。比起提供一個富有情緒和趣味的情境,韋斯·安德森其實并不擅長用電影解決疑問。如果有疑問,那答案早就在故事開始之前不言自明了。
何其矛盾。韋斯·安德森在價值觀上有多趨向古典主義,《法蘭西特派》就多尷尬地體現了后現代文明的枯燥與干澀。像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所提出的概念,拼貼(pastiche),指的就是人們在后現代社會失去了創造的能力,他們只能不斷模仿經典形象、造型、風格。和追求意義的戲仿(parody)不同,這些拼貼只是純粹地再現、復制,不再具有任何諷喻或批判的成分。
令人遺憾的是,《法蘭西特派》就像是這樣一本由拼貼構成的雜志。連它散發的懷舊氣息,都構成了拼貼的一部分。
很多觀眾都為《法蘭西特派》所累,不僅因為冗余的復讀,還因為風格切換導致的內容的斷裂。前文提到,電影開篇有令人驚艷地轉換了黑白與色彩的場景。但在后續的觀影過程中,觀眾也時時被這樣的轉換所干擾,因為似乎并沒有一種統一的規則協調這種準換。——我也試圖思考了,并且思考持續了一整部電影的時間,但答案就是沒有答案。
他的前作《犬之島》也有類似的問題。影片設定中,片中所有的狗都說人話,而所有的人只能犬吠,把觀眾有效地逼入動物的視角。然而,設定在日本,片中所有的人話(狗的語言)卻都是英語。片中的美國交換生則是片中唯一的也能說英語、能被觀眾理解的人類。這樣一來,被屏蔽的就并非是人的聲音,而是日本的聲音。形式擾亂了主題,東方主義和文化挪用帶來的矛盾也就此產生。
其實,韋斯·安德森并非“生來復雜”。他也曾經拍過一些形式相對簡單的作品。當我回憶的時候,我會發現這些最簡單的故事,恰恰是我覺得最好的故事。《青春年少》一直是我覺得最好的青春片之一;《月升王國》里的年幼主人公堅守著早已經消亡的信念;《水中生活》就像安慰劑,告訴你就算做個man-child也不丟人,你還是有機會長大的……
形式相對簡單,并不代表它們沒有韋斯·安德森的風格。他的第三部長片《天才一族》里,也有章節式的敘述、視角的切換、精密的布景和音樂的運用。這部鬧嚷嚷的電影講述了一家五口人的羈絆和創傷。隨著成長,他們逐漸被自己的創傷裹挾、封閉在各自的世界中,直到父親患癌、只剩六周生命的消息讓他們重聚。一次車禍后,他們終于達成了某種和解。
我一直很喜歡它的尾聲:平穩右移的長鏡頭緩緩記錄下馬路邊、車禍現場的一家人。他們有的在和警察交談,有的在接受醫生診斷,有的在查看車下被撞死的寵物狗。最后,父親穿越人群,走進鏡頭,送給大兒子一條狗。父親說:“很抱歉之前一直讓你們失望。”而兒子終于松口說:“這是非常艱難的一年。”——有生活經驗且留心觀察的人會知道,很多時候,和解從自揭傷口開始,像狗露出肚皮。
這場景仍然是經由精確布局與調度、非常韋斯·安德森的。但它的手法動人而有效。即使不看臺詞,僅從電影語言的角度,長鏡頭也提供了一種彌合的力量,把一家人框在一起,自然地昭示了裂痕的消解。
夸張點說,在韋斯·安德森的創作譜系內,《天才一族》的手法簡直算得上“拙樸”了,但這沒有妨礙它成為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比起《穿越大吉嶺》,它更有耐心地去面對家庭里的那些藏污納垢,沒有急于輕輕放下、讓喜劇色彩粉飾太平;而比起《犬之島》和《法蘭西特派》這樣讓人眼花繚亂的風格大賞,它又更真誠、簡單,讓形式最大限度地成為了內容的托舉者,而非競爭者。而這恰恰是我在看如今的韋斯·安德森時,最懷念的東西。
能夠找到自己的聲音是每個創作者最大的幸運。韋斯·安德森的幸運就在于,他早早就找到了自己最特別的那一把聲,并且聲聞于野。然而,唱腔固然讓人過耳難忘,真正能打動人的,還是此中真意,讓人欲辨已忘言。有時候千言萬語,比不上一聲嘆息。
《法蘭西特派》剛好是韋斯·安德森的第10部電影。過了10,或許是一個新的開始。作為兩個WA的影迷(Woody Allen & Wes Anderson),我當然還希望看到下一部韋斯·安德森。只是希望它不再這么“韋斯·安德森”。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雁城;編輯:青青子;走走。校對:陳荻雁。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
明明可以用紙巾和火柴畫一幅惟妙惟肖的麻雀,但卻偏要用胡亂的涂抹來展示最愛的女人;
明明是膚淺、躁動著的荷爾蒙的欲望,但卻偏要拉上一座城和政治哲學思想來傾覆與對抗;
明明最想說的是對于每個“他者”孤獨靈魂的慰藉,但卻偏要把篇幅都留給驚險的警匪大戰;
明明是電影,但卻偏要像本雜志。
明明隨性瀟灑,但卻偏要井然有序。
明明有深沉地愛,但卻偏要漫不經心。
而最重要地是,要看起來,像是故意要這么做的。
看英文字幕就像在做GRE閱讀,試問這是什么感受?
2.5。我喜歡看電影,也不討厭讀漫畫,但無法忍受用讀圖的方式看一部電影,影片里的每個人物都是腦袋上頂著一個虛擬對話框出場的,到了結尾他終于忍不住真的把影片變成了會動的漫畫書。這種無視電影本體特點的個人品味直接呈現的是扁平沒有縱深的二維圖像,人物只能在橫軸上像皮影戲一樣移動,靠不斷吐punchlines吸引觀眾的眼球。這種電影其實不拍也罷,做成一本漫畫集出版會環保很多。
《法蘭西特派》恐怕是韋斯·安德森在視覺上釋放出最多天馬行空的創意的作品,熟悉的對稱構圖自不必說,經典的馬卡龍配色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精巧的機關裝置、角色們經典而前衛的裝束、鏡頭隨著畫面中的某一個細節運動從而改變整個畫面的設計…無一不是熟悉的韋斯·安德森配方。但是這部設定在法國的電影,讓他充分展現了自己迷影的一面。開篇流暢而風趣的一連串轉場讓人想起雅克·塔蒂。本尼西奧·德爾·托羅的藝術家故事采用黑白畫面,各種利落的剪輯無法不讓人聯想戈達爾和法國新浪潮。用動畫代替昂貴的動作大場面,用將黑白和彩色畫面交替的出現沖擊視覺,把鏡頭裝在歐文·威爾遜的自行車龍頭上橫穿小鎮…全都是韋斯·安德森信手拈來的巧思,并以驚人的準確全部執行,每一幀畫面都信息過載,讓人想全部截圖細細欣賞。
韋斯·安德森至今觀影門檻最高的一部,基本放棄了故事情節專注于其私人美學呈現。我們5個大腦都處于高度過載狀態,真的要理解《法蘭西特派》需要逐幀解讀。
每一部韋斯安德森都比上一部韋斯安德森更加韋斯安德森
一場長達兩小時的英語聽力測試&兩次抵抗困意的艱難考驗
最形式主義的韋斯·安德森。5個專欄3個故事,名字是法蘭西致敬的卻是《紐約客》。曾經伴隨安德森童年的天馬行空故事會風格,以眼花繚亂的動態分鏡還原,仿佛紙媒的鼎盛就在昨天。PS好久沒看到這種堪比賀歲片的演員陣容了,科恩嫂和甜茶組CP驚掉我下顎...
天真的,傷感的,不合時宜的,奇技淫巧的,竭盡全力的,人情味兒的,為了全人類的(但是不是為了全體觀眾的)。開頭就每一幀都信息過載令人屏息,后來發現全片都是這樣……
韋斯安德森怎么會有字面意義上“難看”的作品呢?他感覺可以永遠天馬行空趣味不斷,這種影像上秩序感真的太厲害了,每一個鏡頭都要經過精準的設計和編排才能有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繽紛體驗。真正的視覺鴉片,能提供大量的多巴胺就夠了。(但確實文本真的沒啥深度)
笑死我了!希望這個沉浸在乏味庸俗的嘰嘰喳喳中的愚蠢世界能多一些這樣正經而又胡說八道的幽默 光這一點就足夠讓那些假正經與假關懷的電影相形見絀了。這部將招牌的90度180度空間調度用到了出神入化,舞臺化與場景切換結合了tableau vivant與黑白-彩色的交替,漫畫動畫的加入極大豐富了框架層雜志質感與內層故事的自反,能通過一份追求法式上流文化的中西部雜志來調動四個各異的WA典型神經質人物并疊層處理各成一體 每幀分解都是敘述攝影 實在是犀利自戳。片中更是金句迭出!絕對WA最佳之一 推薦大家都去看!
3.5 可能是韋斯安德森最具影像創造力的一次發揮,眼花繚亂但又能形成統一,高速敘事似乎把觀眾拖進了一個旋轉中的萬花筒(就像翻閱雜志),五段式群戲結構隔斷了和觀眾間的情感連接,從劇情和角色層面來看并不如以往作品那么有娛樂性(需要嗎),所以也可能是他最背離觀眾的一次。
果然是一部電影版的《紐約客》,三個故事的核心元素:(不明覺厲的)藝術,(浪漫但幼稚的)革命,還有美食,也算是典型的美國人對法蘭西的印象。主題上依然與《布達佩斯大飯店》一脈相承,講述那個昨日的世界
Super artificial , 好像走進一家過分精致的糖果店,第一秒完全被overwhelmed , 等到要認真挑選時發現竟挑不出一個足夠喜愛的
塞得太滿,要素太多,韋斯安德森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收藏考據癖了,他是在拿每幀承載的過量信息來轉移觀眾對文本本身的注意力,形式繁多且有趣不假,但有這功夫為啥不去逛逛個人藝術展呢,這樣的話還有更多閑工夫去仔細欣賞一下他所熱愛的每一個文學、文藝史梗,但在電影這個媒介里,他的魔術就徹底失靈了,那炙熱的孩童心以及大量考究的口水對白變成了和觀眾溝通的阻礙,沒有一絲的留白余地,以至于在看電影的時候只找個暫停鍵按下去
畫家長得太像艾未未了也
寫給會寫文章的記者們的劇本寫得可真不咋地,可能請這么貴的卡司就是為了致敬記者給活干,然而因為疫情都沒來,lol
韋斯安德森自動加一星。這次信息量大到溢出屏幕,恨不得自己長了八雙眼六只耳朵同步做閱讀理解,而且風格雜糅得厲害,報紙、版畫、黑白、動畫齊齊上陣讓人眼花繚亂,包袱抖得密密麻麻,巨星們也只能充當走馬燈。但這三個故事不夠精彩呀,回想起來并沒有什么和法國大不了的干系,記者怎么也都成了花邊新聞狗仔隊,文本淺層的藝術復興階級革命和勃艮第主義是看到了,但可能需要重刷才能領悟其它深意。
令人眼花繚亂的聲畫轟炸,最后砌成四個還算“好看”(真的是字面意義)的短片。數人頭,無感情,說是寫給新聞業和法國的情書,充其量是韋斯·安德森大型辦家家現場。#Cannes2021
韋斯?安德森已經完全成為了一個平面藝術家而不是電影導演,他曾經身上那些天真的反叛和古靈精怪的浪漫幾乎消失殆盡。你只能接收到視覺的變幻,但沒有任何情感在其中流動。相反地,過度的視覺裝點,滿溢得仿佛趕時間的配樂和臺詞(在英國看到的第一部帶原生英語字幕的英語片)都讓戲劇空間變得狹窄而逼仄:角色和場景都只是在完成“展示”的行為。而那些電影史上的偉大瞬間,從來都是承認了世界的無序,再讓故事在其中自然發生的。韋斯這么拍下去,只會離《布達佩斯大飯店》越來越遠。我不知道如今的韋斯?安德森,會懷念《青春年少》時候的自己嗎?
全片一共有三個部分,我睡過了第二部分,一起去看的朋友睡過了第三部分。散場后我們討論了一下,并沒有得出關于全片的完整結論,只是覺得需要回家好好睡一覺。